沈烬的指尖还压在书页上,血珠从掌心滑落,滴在“欲破镜婚,先斩其名”那行字上。墨迹没有晕开,反而像吸了水的干皮,微微鼓胀,仿佛那几个字在呼吸。他没动,任由血顺着指缝流下,沿着书脊渗进地板缝隙。痛感让他清醒,而清醒正变得越来越奢侈。
他靠在楼梯扶手边,右腕的烙印仍在跳动,节奏与心跳错开半拍,像是体内埋着另一颗心。他将铜尺残片抵在太阳穴,金属的凉意刺进皮肉,压住颅内那层即将浮现的镜面反光。他知道,只要一闭眼,那些画面就会涌上来——玄真道人七窍流血,符纸在镜面燃烧,黑血从符咒边缘渗出,婚书上的十二个签名在火中扭曲成一张张人脸。
他闭上了眼。
记忆被强行撕开。那晚,玄真站在主卧镜前,九枚铜铃挂在他腰间,皆已碎裂,只余残环相撞,发出干涩的响。他咬破指尖,在镜面画符,朱砂刚触玻璃,便如蜡般融化,顺着镜面滑下。他念咒声渐高,镜中却开始浮现人影——不是晚照,是十二个男人,面容各异,却都穿着道袍或僧衣,眼神空洞,嘴唇微动,似在重复同一句话。
玄真猛然回头,左眼眼罩下渗出黑线,他嘶吼:“镜中娶亲,不是娶鬼……是娶命!”话音未落,镜面炸裂蛛网纹,一股黑气喷出,缠住他脖颈。他挣扎着从怀中掏出半张泛黄婚书,上面写着沈烬的生辰八字,背面是十二个签名,墨迹深浅不一,像是跨越多年写成。他想喊什么,却被黑气灌入口腔,整个人被拖向镜面,像被吸进深井。
沈烬猛地睁眼,喉头一紧,仿佛自己也被人扼住。他低头看手中的《镜渊志略》,书页上的“契命”二字正缓缓渗出暗红,如同被无形之手重新书写。他想起玄真尸体浮出井底时,口中含着的正是那半张婚书。十二个签名,十二个失败者,十二次试图驱邪的尝试,全都死于镜中。
而他是第十三个。
他将铜尺残片压在书页上,灰光一闪,墨迹暂时凝固。他盯着“七十二棺为引,第七十三人为钥”这一句,字字如钉,敲进脑海。七十二个新娘,七十二具棺,七十二次失败的献祭。她们不是终点,是铺路的石。而他,是最后一块砖,是开启仪式的钥匙。
可钥匙为何会挣扎?为何会恐惧?为何会痛?
他忽然想起书页上那句批注:“主祭非祭品,然祭品即主祭。”语义悖论,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他意识的表层。若他是祭品,为何偏偏是他?若他是主祭,为何他毫无记忆?除非……这场仪式本就是为他自己而设,而他既是执刀者,也是被祭者。
他缓缓抬头,主卧的镜面就在走廊尽头,斜立墙角,表面依旧干涸,无影无物。可他知道,她就在里面,听着,看着,等他继续走下一步。
他不能信那面镜,也不能信自己的记忆。他只能信此刻手中这本书,和玄真用命换来的那句遗言。
“娶命”——不是娶一个鬼魂,而是将两人的命格强行绑定,以情为引,以血为契,完成命劫的转移。晚照要的从来不是解脱,而是将她的命,嫁接到他的命上。而“真心娶过”这一条,不是情感考验,是仪式启动的开关。唯有真心动情之人,命格才会松动,才可被剥离、被吞噬。
他低头看手腕,红绳虽断,烙印仍在。那不是诅咒的标记,是契约的印信。她早已在他不知情时,完成了“娶”的仪式。他以为自己在抵抗,其实早已履约。
血字再次浮现:“欲破镜婚,先斩其名。”
他盯着那行字,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名,是身份的锚。若“镜婚”是一场命契,那么“名”就是写入契约的关键。婚书上写的是“沈烬”,生辰八字对应的是“沈烬”,七十二个失败者试图驱邪的对象也是“沈烬”。可若“沈烬”这个名字本身,就是契约的一部分呢?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见过自己的出生证明。父亲早逝,叔伯抚养,族中无人提及祖辈。老宅的地契、族谱、婚书原始版本,全都不知所踪。他继承的不只是房产,还有被抹去的历史。
若要斩名,先得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是谁给的?
他将《镜渊志略》紧紧抱在胸前,一步步退离主卧门口。他不能留在这里,这面镜能扭曲现实,能篡改记忆,能让他以为自己醒来,其实仍在幻境之中。他必须找到原始凭证,找到那个最初写下“沈烬”二字的地方。
他转身,朝楼梯走去。
刚抬脚,书页忽然震动。他低头,只见“斩其名”三字边缘开始渗血,一滴,两滴,落在他衣襟上,迅速晕开。血迹未干,竟在布料上形成一道模糊的纹路——像是一枚印章的残印,中间隐约可见“沈”字的一角。
他停下脚步。
走廊尽头的镜面,雾气悄然浮现。晚照的虚影缓缓成形,嫁衣依旧,发丝垂落,嘴角微扬。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双瞳中阴阳鱼纹缓缓旋转。
沈烬没有回头。
他知道,她想让他看,想让他陷入那对瞳孔的深渊,想让他再次听见那句“我不逃了”。可这一次,他不再需要共情,不再需要确认她是否痛苦。他只需要答案。
他抬手,将铜尺残片贴在书页上,压住那枚血印。灰光微闪,血迹不再蔓延。他低声说:“你给我的书,你给我的名字,你给我的命——我都记着。”
镜中虚影微微晃动。
他迈步,踏上第一级楼梯。木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老宅在呼吸。他一步步向上,脚步沉重,却未迟疑。藏书室在二楼尽头,那里或许还有未被发现的残卷,或许有地契的副本,或许有他出生时的记录。
他必须找到那个名字最初的源头。
就在他踏上第三级台阶时,怀中的书页再次震动。他低头,只见血印开始蠕动,那枚残缺的印章缓缓完整,显露出全貌——一方古篆,刻着“沈氏宗契”四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墨色如新:
“第七十三代主祭,沈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