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烬的指甲抠进地板缝隙,指节泛白。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头涌上腥甜,呛咳着撑起身子。手腕上的红绳已经断裂,残端像死蛇蜷在皮肤上,烙印却仍在跳动,一明一暗,如同埋在血肉里的灯芯。他低头看,主卧的镜面斜立墙角,表面干涸,没有裂痕,也没有倒影渗出——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深陷的噩梦。
可他脚边散落的红布碎片还在,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燎过。他伸手触了触,布料冰冷,带着一丝尸油的腻味。
他咬住舌尖,用力一碾。剧痛炸开,眼前发黑,却让他清醒了几分。这不是梦。那石床、棺阵、七十二双眼睛,还有晚照最后那句“吉时已到”,都不是幻觉。他被拖进仪式,又被放回现实——不是解脱,是中场休止。
他喘着气,从怀里摸出铜尺残片。金属边缘卷曲,表面浮着一层灰雾般的纹,触手微颤。他将它按在镜面上,镜体发出一声极轻的嗡鸣,像是被烫到的蛇。镜中依旧空无一物,但他知道,她就在里面,听着,看着,等着。
他撑着床沿站起来,脚步虚浮。书架就在墙边,三层樟木结构,父亲生前亲手打造。他曾无数次路过,却从不敢打开。那里面锁着沈家旧事,也锁着他童年避之不及的禁忌。现在,他必须进去。
他踉跄走过去,伸手推柜门。门纹丝不动。锁扣锈死,铜舌卡在槽内。他抽出铜尺,用尖端撬锁。金属刮过铁锈,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手腕烙印随着动作剧烈抽痛,像是有东西在皮下撕咬。他没停,反而更用力地压下去。痛感成了锚,把他钉在现实里。
“咔”的一声,锁开了。
柜门向内滑开,一股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墨汁、宣纸、虫蛀的木料,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像是干涸的血,又像腐烂的脂粉。他伸手进去,指尖触到一堆脆纸。第一本封面脱落,只剩残角写着“礼”字。第二本字迹模糊,看不清名目。他一本本翻,动作越来越急。
直到指尖碰到一本薄册,封皮上三个字勉强可辨:《镜渊志略》。
他抽出书,纸页脆黄,稍一翻动就簌簌掉渣。他蹲在地上,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逐行辨认。字迹潦草,墨色深浅不一,像是不同时期写成。他跳过前段关于古镜形制的描述,直奔中段。
“镜婚者,契命也。”
“非礼不成,非心不启。”
“七十二棺为引,第七十三人为钥。”
“命劫所系,非鬼非神,乃承继者自缚之环。”
他盯着“契命”二字,瞳孔微缩。玄真临死前那句“镜中娶亲,不是娶鬼……是娶命”,与此完全呼应。他继续往下看,却发现后文大片涂黑,唯有“第七十三人”四字被朱砂圈出,旁边批注一行小字:“主祭非祭品,然祭品即主祭。”
他呼吸一滞。
这句什么意思?他不是祭品?可他又为何被选中?为何烙印会出现在他手上?为何晚照的红绳只缠他一人?
他正欲再翻,忽然察觉异样。书页边缘开始泛黑,像是被火燎过。他低头看,发现墨迹正在缓缓蠕动,字形扭曲,仿佛活物在纸上爬行。他猛地合上书,可那股腥气更重了。
镜面传来一声轻响。
他抬头,镜中不知何时浮出一层薄雾,雾后站着一个影子。嫁衣轮廓,长发垂肩,嘴角微扬。晚照的虚影浮现,没有实体,却清晰得如同站在他面前。
“你在找什么?”她开口,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带情绪,却压得人耳膜发胀。
沈烬没答,将铜尺拍在书页上。金属与纸面接触的瞬间,灰光一闪,镜中雾气退散半寸,虚影晃动。
“我说过,你想逃,也逃不掉。”她继续道,“你的命,早刻在镜纹里了。从你出生那天起,从你父亲把你带进这宅子那天起,从你第一次照镜子那天起——你就在走向我。”
沈烬盯着她,喉咙发紧。他知道她在动摇他,用话语编织牢笼。可她说的每一句,都像针,扎进他记忆深处。他确实从小就怕镜子。他父亲从不让他照镜,说“你的眼睛不一样”。他一直以为是父亲迷信,现在想来,或许不是。
“七十二个新娘,换一个郎君。”晚照轻笑,“你觉得她们是牺牲?不,她们是钥匙。每一具棺,每一次失败,都在为第七十三人铺路。而你——沈烬,你是唯一能完成仪式的人。”
“我不需要完成什么仪式。”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稳。
“你已经完成了。”她眼神微动,“你以为你醒来了?不,你只是从一场幻境,掉进了另一场现实。你从未离开过镜中世界。这宅子,这书,这尺——都是我给你的。”
沈烬猛地站起,铜尺横在胸前。他盯着镜面,一字一句:“我不是祭品。”
“那你是什么?”她问。
他没回答。
他知道,若按书上所说,第七十三人是“钥”,那他就不该是被动承受者。可若他是“主祭”,为何他会恐惧?为何他会挣扎?为何他会痛?
除非……他本就不该记得自己是谁。
他低头看《镜渊志略》,书页上的“主祭非祭品,然祭品即主祭”再次浮现,墨迹如血,缓缓渗开。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在解释身份,而是在揭示轮回——祭品与主祭,本就是同一人,在时间的环中不断重演。
他攥紧铜尺,指节发白。
晚照的虚影开始扭曲,镜面渗出黑线,如血丝蔓延。她的声音变得空远:“你读不懂的。规则不是给你破的,是让你服从的。你越是挣扎,越是在履行仪式。”
沈烬没再看她。他合上书,将《镜渊志略》紧紧抱在怀里。他转身,脚步踉跄却坚定地走向门口。他不能留在这里。这间屋子,这面镜,都在吞噬他。他需要更多线索,需要知道“契命”究竟如何缔结,需要找到那条未被写进书里的破局之法。
他拉开主卧的门,冷风灌入。走廊空荡,地砖上残留着几道拖痕,像是有人曾在这里挣扎过。他记得玄真的尸体是在井底发现的,嘴里含着半张婚书。那婚书上写着他的生辰,还有十二个签名。十二个男人,都曾试图驱邪,都死了。而他,是第十三个。
也是最后一个。
他一步步走向楼梯,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烙印仍在灼烧,书册压在胸口,沉得像一块碑。他知道晚照还在看着他,但她没有再出手。或许她想看他走多远,或许她相信他终将回头。
可这一次,他不想回头。
他站在楼梯口,抬头望向二楼尽头的藏书室。那里还有更多书,更多残卷,更多被掩埋的真相。他必须找到它们。他必须知道,这场“契命”是否真的无法打破。
他抬脚迈上第一级台阶。
就在此时,怀中的《镜渊志略》突然震动了一下。书页自行翻动,停在某一页。他低头看,只见一行从未见过的字迹浮现:
“欲破镜婚,先斩其名。”
字迹未散,书页边缘开始渗出血珠,一滴,两滴,落在他衣襟上,迅速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