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西安,夏天热得像个大蒸笼。
汉赵皇宫遗址的考古工地上,黄土被晒得发白,风一吹就起扬尘,工人们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毛巾,还一个劲地擦汗。老张是工地上的老技工,干这行快三十年了,手里拿着小刷子,正蹲在探方里清理一块刚挖出来的陶片,“哎哟”一声,手里的刷子掉在了地上。
“咋了老张?烫着了?”旁边的年轻技工小李凑过来,以为他被晒得中暑了。
老张没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探方底部,手指轻轻扒开旁边的黄土,一点点露出个白玉的边角——那玉色温润,在黄土地里透着股劲儿,一看就不是普通的玩意儿。“别说话,拿小铲子来,轻点!”老张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他干了这么多年,还没在汉赵遗址里挖出过这么好的玉件。
小李赶紧递过小铲子,两个人蹲在探方里,跟伺候婴儿似的,一点点把黄土清理掉。半个多小时后,一只断成两截的玉镯露了出来——镯身是羊脂白玉,虽然断了,可没缺角,上面还刻着字,一半是汉文,一半是匈奴文,因为埋在地下太久,字缝里还沾着黑泥,却依旧能看清轮廓。
“这……这是啥字啊?”小李凑过去看,挠了挠头,“汉文好像是‘羊’‘献’‘容’?匈奴文我就不认识了。”
老张掏出手机,对着玉镯拍了张照,赶紧给考古队的王教授打电话:“王教授!您快来工地!探方里挖出个玉镯,上面有字,好像是‘羊献容’!”
王教授是西北大学的考古教授,研究魏晋南北朝史快四十年了,一听“羊献容”三个字,正在办公室喝茶的手都抖了,茶洒了一桌子。“你说啥?羊献容?确定吗?别是看错了!”
“错不了!汉文清楚,‘羊献容’三个字,匈奴文我不认识,您快来看看!”
王教授挂了电话,抓起外套就往工地跑,连眼镜都没来得及擦干净。他到工地的时候,老张和小李已经把玉镯小心地装在了泡沫盒里,周围围了一圈工人,都伸着脖子看稀罕。
王教授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玉镯拿出来,对着太阳看——玉质细腻,断口整齐,像是被外力摔断的,汉文“羊献容”刻得清秀,是西晋到汉赵时期常见的隶书;匈奴文他也认识几个,凑在一起看,是“刘曜妻”的意思。
“我的天……”王教授的手都在抖,“真的是羊献容的镯子!一千七百多年了,居然还能挖出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天就传遍了考古圈。全国各地研究魏晋史的专家,都往西安跑,有的坐飞机,有的开长途,就为了看这只断镯一眼。考古队专门在遗址旁边搭了个临时工作室,把玉镯放在恒温恒湿的玻璃柜里,供专家们研究。
没几天,专家们就吵起来了。
吵得最凶的是王教授和北京来的李教授。
王教授是“挺羊派”,他拿着放大镜,指着玉镯上的“汉胡和”三个字(清理干净后,镯身内侧还刻着这三个字),激动地说:“你们看!这镯子内侧刻着‘汉胡和’!这说明什么?说明羊献容从一开始就想搞胡汉融合!她推行‘胡汉均税’,不是心血来潮,是有明确目标的——想让胡人和汉人平起平坐,不用再因为身份不一样,一个免税一个重税!”
他顿了顿,翻出整理的汉赵史料,拍在桌子上:“你们再看,汉赵时期,匈奴贵族多嚣张?占着最好的地,不用交税,还随便抢汉人的东西!羊献容敢动他们的奶酪,敢让他们跟汉人一样交税,这在一千多年前的乱世里,得多有勇气?她就是文明融合的先驱!”
李教授是“贬羊派”,他推了推眼镜,摇了摇头:“老王,你太理想化了!羊献容的想法是好,可她没考虑实际情况啊!匈奴人从草原过来,世代靠特权活着,你突然让他们交税,他们能不反吗?休屠部的叛乱,不就是因为‘胡汉均税’吗?刘曜战死,汉赵内乱,最后被石勒灭了,她没责任?”
他拿出写的论文,指着其中一段:“你们看,她推行政策太急了,既没跟匈奴贵族商量,也没安抚汉人豪强,两边都得罪了!拓跋力本来是她的朋友,结果因为收了封地反了;刘熙是她的儿子,因为不满政策跟石勒勾结——她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留不住,这叫有能力?这叫急功近利,把自己和汉赵都推上了绝路!”
“你这是苛责古人!”王教授急了,一拍桌子,茶杯都晃了晃,“乱世里做事,哪有时间慢慢商量?石勒都快打过来了,军饷都没了,她不推‘均税’,难道等着长安被攻破?她要是不急,汉赵死得更快!”
“急也不能蛮干!”李教授也提高了声音,“政策得符合实际,得循序渐进!她倒好,一道圣旨就想改几百年的规矩,这不是找死吗?汉赵灭亡,她就是悲剧的推动者!”
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旁边的年轻学者也分成了两派,有的帮王教授,说“羊献容在当时的环境下,能有融合的想法就很了不起了”;有的帮李教授,说“理想不能当饭吃,她的政策确实激化了矛盾”;还有的中立派,拿着玉镯的照片,小声议论“要是能找到更多史料就好了,现在光靠一只镯子,说不清楚”。
争论不仅在专家圈里吵,还传到了网上。
有网友把断镯的照片发到了论坛上,配文“汉赵皇后羊献容的镯子,一千多年后重见天日”,没几天就有好几万条评论。
网友“长安老炮”说:“羊献容这女人不简单啊!在那个年代敢让胡汉平等,比那些只会打仗的皇帝强多了,必须是先驱!”
网友“历史爱好者小A”反驳:“楼上别吹了!她就是个固执的女人,没脑子还想管朝政,最后把老公儿子都坑了,汉赵都被她搞没了,还好意思叫先驱?”
网友“吃瓜群众”说:“你们吵啥啊?不就是个镯子吗?反正人都死了一千多年了,谁知道当时到底咋回事?说不定她就是个普通皇后,想做点好事没做成而已。”
有电视台的记者跑来采访,王教授对着镜头,拿着镯子的复制品,激动地讲羊献容的融合理想;李教授则对着镜头,冷静地分析她政策的弊端,说“评价历史人物,不能只看动机,还要看结果”。
吵了大半年,也没吵出个结果。最后,这断镯被送到了陕西历史博物馆,放进了魏晋南北朝展厅的展柜里。
展柜是特制的,里面装着恒温恒湿设备,暖黄色的灯光照在玉镯上,把白玉照得温润发亮,断口的裂痕清晰可见,汉文“羊献容”、匈奴文“刘曜妻”和内侧的“汉胡和”三个字,都用放大镜的图标标了出来,游客凑过去,能看得清清楚楚。
展柜旁边的标签,是考古队和博物馆一起商量着写的,改了好几版,最后定下来的是:“西晋-汉赵时期,胡汉双名玉镯,主人身份存疑(推测与汉赵皇后羊献容有关)”。
没有写“文明融合先驱”,也没有写“悲剧推动者”,客观地写了年代、特征和推测的主人,把判断的空间留给了游客。
每天都有很多游客站在展柜前,指着玉镯议论。
有带着孩子来的家长,会蹲下来,指着标签说:“你看,这只镯子是一千多年前的皇后可能戴过的,她想让胡人和汉人好好相处,可惜没做成。”
有历史系的学生,会拿着笔记本,对着玉镯拍照,小声讨论:“你说她当时要是慢慢来,会不会不一样?”“不好说,乱世里哪有那么多时间啊……”
有老年游客,会戴着老花镜,仔细看着玉镯上的字,叹了口气:“不容易啊,想做点好事,还被人骂了一千多年。”
王教授和李教授也偶尔会来博物馆,站在展柜前,看着断镯,不再吵架了。
有一次,两个人碰到了,王教授先开的口:“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她确实太急了。”
李教授笑了笑:“你说的也没错,在那个年代,能有融合的想法,确实了不起。”
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没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展柜里的断镯。暖黄色的灯光照在他们脸上,也照在断镯的裂痕上,像是在给这段争论了大半年的历史,画上一个温柔的句号。
断镯还是静静地躺在展柜里,不说话,也不辩解。它不知道自己被埋在地下一千七百多年,也不知道挖出来后会引发这么大的争论,它默默地带着上面的字,带着当年羊献容的温度和遗憾,诉说着一千多年前那个乱世里,一个女人想让胡汉和平相处的梦。
至于这个梦是伟大还是愚蠢,是先驱还是悲剧,每个人都有答案。而历史的有趣之处,或许就在于此——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一个个沉默的文物,和背后无数个值得思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