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军将李成的侦骑兵斩于城下,等于告诉了城内的守军,休想与城外沟通求援,唯有死战一途。
鉴于此前张铭锋的胳膊被西军毫不讲理的砍掉,城内天麒军士兵已暗中流传,在郓州将西军打得太狠,西军是不打算留下谈判的空间。
城破,必屠城。
李成嗅到了危机,责令张守义将最先传谣的几名孔彦舟旧部抓起来斩首,同时申令军纪,但有开城投降念想之徒,抓获一概处死。
李成这一手颇有效用,将浮躁不安的军心暂时稳住了。
天空最后一抹霞光从地平线上消失之前,李成再次望向北方那支静静矗立荒野的庞大骑兵,心里越发惴惴不安。
黑夜笼罩大地,守军们的心也跟着堕入了黑暗之中。
守军们对于西军的直观感受来自于与许延率领的顺州军骑兵对战。
西军不足千人的骑兵陷入了上万名天麒军的包围,可是许延治下的顺州军骑兵彪悍异常,屡次击穿天麒军队的合围。
若不是李成亲自率天麒骑兵出战,恐怕那天的合围要被西军骑兵击得千疮百孔。
另外在运河西端滩涂那一战,孔彦舟旧部将西军反夜袭的谈资带至了天麒军中。
西军仅仅凭借数百骑,将孔彦舟一万余步骑击溃,自己几乎没什么伤亡,虽然西军骑兵占了偷袭的优势,可人家只有几百骑兵呀。
如今曹县城外密密麻麻的西军骑兵穿梭不止,北方更有大批的骑兵,如同伏在黑暗中伏击猎物的猛兽。
保不齐,西军的攻城辎重已运至城外,就等着夜幕降临。
西军在真定城与郭药师的激战被从北方逃难的流民带至了南方。
传闻的版本一再升级,最后成了西军万炮齐轰,用震天雷与石炮将大宋养肥的狼仔子常胜军全部送上了西天。
“捉杀使,咱们现在是又瞎又聋,死守着城子始终不是办法。”
“马进,有句话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道,只要你我还有命在,没有必要心慌。”
“可咱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着别人宰割啊!”
李成看着城外星星之火,道:“西军拥有大量的骑兵,这会儿冲出去,等于把命交给了老天。他还没出招,你却慌了。”
“马进,当初在信德府,金人的二太子就是被沈放强大的威压击溃,选择连夜出城,结果呢?”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西军采取绕城战术,显然是不想消耗自己的骑兵。”
“可是,若西军的攻城车跟了上来,咱们最后的退路都没了。”
“马进,西军若是全力攻城,区区一座曹县城池,根本挡不住。我一直在想,他隔绝我等与外界的联系,在城北囤积重兵,怕是不完全针对咱们。”
马进眼睛一亮:“他是想引起应天府的注意?”
“呵,曹县是应天府的北大门,应天府有数十万御营军,陈淬驻守的开德府也有万余精兵,沈放这仗是打给赵构看的。”
“那……咱们不是沦为棋子了?”
“什么棋子不棋子的,只要运用得当,棋子也能变棋手。”
李成想起了谢克家的敦敦之言。
一个朝廷从二品大员,对自己这个小小地方治安官关怀备至,确实诚意满满。
换言之,赵构是看中了自己的实力,想拉拢自己。
可钱道人一语道破天机,赵构虽然掩有天下,实际上是内忧外患,坐卧不宁。
他在质疑声中继承了皇位,必然成为金人打击的主要对象。
反倒是沈放够聪明,一边主动抵抗金军,一边又明里暗里寻找契机挑战应天府,却始终不挑明了对抗朝廷。
应天府若是在此时调拨大军围攻西军,正好给了沈放发兵的口实。
真正被放到了砧板上的,其实是赵构。
他虽号称拥兵百万,可天下人皆知,他那百万御营军,不过是银样蜡枪头,见了金军只会逃。
唯一敢于与金军厮杀的,寥寥无几,除了宗泽那一支军队,还真没有能拿上台面的。
至少在自己眼里是这样的。
就在李成与马进商讨对策时,有个天麒士兵喘着大气跑了过来。
“禀大捉杀使,南边有状况,南门数里外火光大作,似有大批军队向咱们开来!”
李成一凛,当即与马进从城头甬道向南城楼奔去。
他一直将注意力放在城北那支静默不前的骑兵,却不想南边还有大军逼至。
西军这次到底派了多少援军南下?
难不成沈放真要趁金人没动手前收拾赵构?
没多久,李成与马进登上了南城楼歇山顶式的楼顶。
极目远眺,果然,远处数条火龙逶迤而进。
“捉杀使,这……会不会是朝廷的御营军?”马进疑惑。
“有可能。”
李成紧绷着的神经似乎稍稍松懈了一些。
御营军要是凑了过来,那就有好戏了。
毕竟,自己名义上也是御营军之一。
城外的西军骑兵显然也发觉了异常,从南门分出两支骑兵,快速的向火龙靠拢过去。
西军这个举动,更是印证了李成的判断。
若那些连夜赶来的军队是西军自己援手的话,城外的西军骑兵不会主动撤围。
马进也看出了端倪,喜形于色道:“要不,属下领天麒骑兵杀出去?”
李成摇摇头,笑道:“西军之勇,只听传闻。今日能一睹真容,怎么能破坏了呢?”
城外的西军骑兵不过一千余,经过这两个时辰的围城,李成大概也揣摩出了些味道。
他们显然不急于攻城,至少当下是这样。
现在好了,应天府终于有了回应,真正的冤家登场,自己又怎么会傻到主动去破坏这难得一见的场面呢?
……
城北,沈放同样收到了情报。
只是西军的情报更早就到手了。
伪朝廷从应天府派出了一万多步骑兵,快速行军,直指曹县。
听到马扩解决了博州城后,沈放命破虏军紧急南下。
在运河一带护送辎重和兵器粮草的陈虎,也已率队抵达东平府治郓州城。
这样一来,顺州军、龙卫军、破虏军和归德军一部,都进入了郓州地界。
除遭受伏击的顺州军,其他军各军经过补充、扩编,基本上是满编,四支军队总兵员近三万。
西军的宗旨不变,从来不会让任何一支军队孤军作战,作为后世来人,他太清楚战争打的是什么。
刘翊赶至时,正是御营军从应天府驰援之时。
“翊兄,虞世豪一人迎战,我不放心,这里就交给你了。”
沈放翻身上马,他的身后,千余的空骑,马鞍上是杂草扎城的草人。
凭一招瞒天过海,让狡黠的李成感受到了压力,龟缩在曹县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是沈放希望达到的效果。
“你可是三军统帅,还是让我去截击吧!”
“不,御营军还不知道我会在这儿出现,是时候让他们着急了。”
沈放甩下一句话,领着十余骑冲进了光线依稀的夜色中。
夜战是行军作战的硬伤,可是这片土地被开发的很好,一望无际的都是麦田,只是战乱年代,都荒成了杂草甸。
沈放很快就找到了虞世豪与蒋干,二人正在商量由谁去拦截南边来的援兵。
沈放一来,这个难题迎刃而解,蒋干留下继续监视曹县,沈放与虞世豪统八百骑兵南下。
大雨刚歇,杂草甸泥泞不堪,为了保持战马的体力和尽量隐匿行踪,沈放命骑兵们都下马步行。
远处的火把替西军将士们指明了方向,只需望着光线明亮的方向走便不会迷路。
“敌人有一万兵力?”
虞世豪听了很是惊讶,斥候报来的数目是无法估计,自己这边不过区区八百骑兵啊。
“嘿嘿,怕啥?这黑咕隆咚的大晚上,兵力越多越是个累赘。”
“太尉,你是想偷营吗?据斥候兵回报,那支援军已安营扎寨,怕是很难得手。”
沈放深一脚浅一脚的行着,拍了拍挂在腰间的震天雷,笑道:“要叫他乱还不简单,放几个鞭炮就够了。”
虞世豪见识过震天雷的威力,自然清楚震天雷在大晚上丢入敌营,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世豪,待会儿交代好你下面的将士,一旦敌人炸营,千万不可恋战,远远的躲着。”
“这个自然,待他们自己杀痛快了,咱们再下场收拾局面。”
一想到一万名士兵的军营像炸了巢的马蜂窝,虞世豪变得跃跃欲试了。
说话间,前面火光愈盛,一个像大圆盘的光圈出现在视线内。
好大的野战军营。
密密麻麻的白色帐篷在火堆的照耀下,显得洁白无瑕。
沈放喝停了骑兵队,留下虞世豪统领军队,以防不测,自己带着王小乙等几名侍卫摸了过去。
平原上无遮无拦,若是御营军安排了暗哨,突袭不成将很被动。
几个人猫着腰,轻手轻脚的摸索着前行。
行了有一刻钟,前面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哥哥,凭啥他们睡被窝,俺们出来遭野罪。”
“你快闭嘴吧,叫王都统听了去,哥哥也保不住你。”
“王军使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欠俺两个月的饷粮怎么说,光想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
“嘿嘿,这年头还有口吃的就知足了。”
“哥哥,你说宗爷爷一世英雄,为何要听汪伯彦那厮调派?”
沈放没想到会从两个游哨嘴里听到了宗泽的名字,顿时矮下身子,竖起了耳朵。
“小虎,军国大事,休要议论。”
“哥哥,有啥可怕的,说不准这一仗下来,人都死了。西军可是个狠角色,汪伯彦不派他应天府的御营军,偏偏要宗爷爷派兵……”
沈放暗中一凛,难道这支援军是宗泽派来的?
他们嘴里的王都统又是谁?
正在沈放疑惑之际,不远处的杂草甸沙沙响,有几个士兵点着一盏小宫灯行了过来。
“于大利,王虎,王都统让你们站岗,不是叫你们来睡觉的,快动起来!”
那个被唤作哥哥的于大利懒懒的应了一声:“你他娘嚷嚷个逑,这草堆又湿又冷,你来睡啊?”
巡逻的士兵中有人笑应:“于大利,西军可是出了名的擅长夜战,说不准,他们已趴在你身边等着抹你脖子了。”
待巡逻士兵离去,王虎小声开口:“哥哥,这地方冷飕飕的,叫人瘆得慌啊。”
“小虎,你怕啥,这儿离曹县还有数里远呢。再说吧,王都统打仗也不孬……”
“谁!”
于大利还没喊完整一声“谁”,脑袋被重重一击,顿时天旋地转。
他身旁的王虎张大了嘴,呼救声还没喊出来,嘴巴已被一把杂草塞住,脖子被一条坚利之物抵着。
“莫要出声,喊一句我让你脑袋搬家!”王小乙一柄手刀几乎嵌入王虎的脖子肉里,口中的威胁具象化了。
王虎疯狂的点头,顺带将手里的长枪也丢在一边。
沈放见王小乙等人已得手,低声招呼众人押上人质,向后退走。
众人退出二里远,与等候在荒野里的虞世豪等骑兵汇合后,沈放才命王小乙将王虎丢在地下。
王虎虽然被绑缚双手,嘴巴又被堵上,可神智一直清醒。
他被人强横的扛在肩膀上,顶着肚子一颠一颠走了许久,绝望的情绪不停的扩散、蔓延,面如死灰。
他被吓傻了。
眼前这这骑兵纵马将他围在核心,黝黑的长兵器纷纷抵在胸口,从他的视角看,自己像被丢在一口井里,井壁全是带着血腥味的兵器,随时都可能在自己身上戳上几十个窟窿。
王虎尿了。
他不停的抖嗦,试图找出一个丝毫不具备威胁,或者说是不会威胁自己性命的字眼,表达自己愿意听话,愿意投降,可是冲口而出的,是连自己都听不懂的告饶声。
“井口”上凑进来一张脸,因为光线极为暗淡,王虎分辨不出那张脸的表情,可是下意识里,那张脸一定是狰狞的,可怖的。
“别杀俺!”
王虎终于哇哇的低声哭了出来。
“小娃儿,别怕。我叫沈放,从不杀娃娃。”
沈放的声线很柔和,丝毫没有咄咄逼人的威压,可是听在王虎的耳中,无异于地域黑白无常。
实际上,王虎身子骨没长齐,胡须都还藏在皮肉之内。
他依然在抖,身体蜷缩成团,尽量保持着不去触碰那些黝黑冰冷的兵器。
“我是西军沈放,听过这名字没有?”沈放再次提醒。
王虎浆糊一般的脑子里突然塞进了一个名字,沈放?
西军的头头?
杀人如麻的旋风将军?
沈放见效果已达,挥挥手,将罩在王虎胸口的许多长柄刀拨开。
“小虎,你来告诉我,王都统是谁?”
沈放的话春风和煦,可是又隐藏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仪。
王虎拼命让自己恢复清醒,眼前这个人如果真是西军的头头,那自己说岔了半个字,脑袋瞬间就飞了出去。
“回旋风将军话,王都统叫王彦。”
“哦,你还知道我外头的名声呀!”沈放微笑着,“是那八字军的统帅王彦将军么?”
“八……字军?”王虎颤抖着重复了一遍,“没有八字军呀!”
沈放伸手,将王虎头发上粘的杂草捋下,笑道:“好,没八字军!王彦可是归宗泽元帅管辖。”
“对对对!”王虎连声应答,鸡啄米一般。
沈放没有再问话,站了起来。
西军替大宋军民抵挡了太多金军的攻击,八字军也不用在面上刺“赤心报国,誓杀金贼”了。
西军将金军赶至了真定以北,河东太原以南也没有一名金军,赵宋军民再也不用日日心忧金军铁蹄夜里踏破脑壳了。
虞世豪凑了过来,问道:“王彦是什么人?”
沈放没有应话,只淡淡的吐出了几个字。
“今晚的突袭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