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一场异乎寻常的急雨将大地浇得满地泥泞。
张都头右臂空荡荡，布袍缠结成团，像大树分支被突兀的齐干锯断。
他满身血迹，从马背上摔下来时，嘴角依然不停的抖嗦。
李成听闻侦骑兵遇袭，爱将张铭锋伤重，急忙赶至城门门洞。
守城的士兵们一起动手，将张铭锋用一面大旗包裹着，准备抬走，见李成来了又生生停下。
李成见张铭锋蜷缩在大旗里，嘴唇发白，脸上血色全无，于是握着他的左手，重重的点了点头。
待张铭锋被抬走，李成一双鹰眸在同归的十余名侦骑兵身上扫过，骑兵们不寒而栗，纷纷跪倒下去。
“谁干的？”李成铁青着脸大吼。
马进紧跟着李成的脚步跑了过来，见李成神色暴戾，连忙逮着一个侦骑兵喝问：“是王大郎那厮吗？”
侦骑兵悲愤道：“不是王大郎，是西军！西军的铁骑将咱们弟兄包围了，分别拷问，知晓了张都头是长官，一刀砍了他手臂才放人。”
李成听闻，神情凝重起来：“他们为何要张铭锋的手臂？有没说什么其他的话？”
骑兵想了想，道：“好像有人说了一句……说要捉杀使你的手臂才能还清账。”
李成渐渐的冷静了下来，见这些侦骑兵几乎都带着伤，挥手让天麒士兵赶紧救治伤兵。
马进也想随士兵去照顾张铭锋，却被李成拦下了。
“马进，看来曹县不能呆了，西军势盛，且记仇，必然寻到这儿来。”
马进：“可他们想要对付的是赵构，为何找上咱们？”
“殃及池鱼。”
“那……咱们该何去何从？”
李成抬头望了一眼天，从城门洞急望去，天空被切割成了弧形，有些冰冷的雨滴又将这个弧形的天空刺穿，打成了筛子。
“去应天府吧。”李成似乎做了个断绝，语气有些低沉。
马进不解：“赵构不待见咱，为何还要腆着脸去讨好他？”
“我有说要讨好他么？”
“……”
“马进，你想想，郓州距真定府千里之遥，西军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马进想了会儿，恍然大悟道：“沈放是借机向应天府发难！”
李成点点头：“所以，就算我们不偷袭西军，沈放还会找由头继续南下，他的目标是应天府。”
“可是，捉杀使你让天麒军去应天府，就凭咱们这一万余兵马，难有作为啊。”
李成哼了一声：“沈放不是要我的一条胳膊么？那好呀，我就成全他，引他去见苦主，算给他一个见面礼了。至于应天府朝廷是什么态度，见机行事吧。”
“那行，属下这就精简军队，准备出发。”
“不！军队不需要精简，李昱和孔彦舟那些兵名义上都是天麒军之一。”
“可那些腌臜货跟着咱们，只会拖天麒军后腿啊！”
李成这一年多来，费尽心思打造出了一支忠诚无比的军队。
天麒军不过千余人，却都是从乱军之中脱颖而出的好手，尤其是李成亲率的三百天麒骑兵，更是以一当十，骁勇善战的精锐。
在东平湖一带击败了西军的骑兵队后，天麒军获得了数百匹战马，令马进手底下的天麒士也有马可骑，极大的提振了军心。
这年头，战马奇货可居，也是军队战力的倍增器，李成凭着这支骑兵，从郓州快速南下，在广济军击败了王大郎的数万义军，夺取钱粮无数，进入应天府地界，又击败了王再兴，夺取王再兴盘踞的曹县。
应天府听闻动静，派翰林学士知制诰谢克家前来曹县，命李成入京授命听封。
李成的大捉杀使本是新天子在东平府任命的，哪怕杜充已急奏朝廷李成不受管制，依然抵消不了他的功绩。
说句难听的，副元帅黄潜善都没在西军那里讨到半点便宜，他一个小小的捉杀使却几乎将西军的其中一支军队困死在梁山水泊里。
就凭这些功劳，正式编入御营司，充任个统制官是绝对没问题的。
这对于李成来说，本是难得的一次机遇。
可自从与西军接战后，钱道人极力劝说李成别向应天府朝廷交往过密。
李成在金军南掠前，凭军功暂代过雄州一县令，算是一脚踏入了官场，对康王与信王之争，自然有了一定的敏感度。
如今看来，虽然康王得到了孟太后以及汴京城一众臣僚的支持，可是坊间早已传闻，康王所受之命，乃是入京勤王。
可康王却一味退避自保，置父兄妻儿不顾，已招致天下人指责。
反倒是出镇真定府的信王殿下，虽然其本人未有任何建树，但是驻扎在真定、井陉道一带的西军战功显赫，于大宋江山社稷更有功劳。
此后应天府朝廷以信王以及李若水拒不奉召，兼乾龙、圣渊二圣役于西军抵抗两路金军的阵前，斥西军为逆军。
如此昏庸的圣旨一出，更是招致天下军民的一片咒骂。
康王失德失道，皇位来之不正，听闻应天府的前朝旧臣与康王幕僚之间不见得就齐心一致。
而宗泽更是连发数十道奏折，恳请朝廷收回成命，与西军和解，共同抵抗金人。
李成就算不知其中的内幕，也能想到，要康王收回成命，岂不是自己掌嘴？
更有甚者，西军依然兵强马壮，一旦与御营军合为一军，哪里还有御营军发挥的空间，这让当今天子情何以堪？
宗泽这些奏折，自然石沉大海了。
李成有些恼火，为何西军如此死咬着自己不放，不就是打了一仗么，这么败不起吗？
“报！”
城外雨幕中飞来一骑。
侦骑兵见李成就在城门洞内，连忙躬身拜道：“禀大捉杀使，属下等在城北三十里发现西军的骑兵。”
李成一凛：“有多少？”
“雨太大估摸不准，总有三四千骑之多。”
李成点点头：“继续追踪。”
待侦骑离去，李成对马进言道：“粮草怕雨淋，一时半会儿怕走不了了。传令下去，全城戒备。”
李成有些吃惊，郓州距离曹县数百里之遥，西军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出现在近前，而且还是三四千骑。
纵使李成恃才傲物，也不敢托大，对手可是连金军铁骑也敢硬刚的狠角色。
……
秋日的大雨，冷彻肌骨。
西军铁骑在雨中狂奔，雨滴击打在士兵和战马身上被快速反弹，化为水雾，远远看去，像细密的浪花，一层压一层不住的翻腾。
沈放与虞世豪充当排头兵，撕裂雨幕，快速向前推进。
虞世豪在靖康元年之前，正是在京东西路广济军驻防，是以对当地的道途很是熟悉。
他不明白沈放为何要派千余骑奔袭曹县。
单凭骑兵很难破城，暴雨天气硬弓强弩派不上用场，携带的各式火器本是个好东西，可是雨不歇的话，它就是个没用的铁疙瘩。
此时的西军骑兵装备精良，迎战金人时还会谨慎以待，但是对付流寇，几乎没任何压力。
可若是李成躲在城内不应战呢？
虞世豪不敢问，从郓城发兵后沈，沈放就没做任何战术安排，龙卫军所有的骑兵都被征调，且由沈放亲自领兵长途奔袭。
龙卫军中除了刘翊等几个将领，几乎没剩几个老人，对于沈放早期的无数传奇，他们只有耳闻。
如今随这个西军最高统帅作战，兴奋之余，更有一丝丝压力。
后续的诸多战役，沈放都没亲自下场，让西军将士们再难一睹旋风将军的风采。
五百里路程，龙卫军骑兵用了足足五个时辰，还是因为有地势平坦和备用马的优势。
正午时分，旷野中的曹县已遥遥在望。
雨渐小，经过长途奔袭，战马和骑兵身上都在冒着白雾。
“世豪，命将士们就地休息。”沈放简单的下令。
虞世豪兜转马头，朝骑兵们大呼：“原地休息，吃干粮补充体力，换上衣甲兵器，随时准备战斗。”
沈放看向虞世豪，嘴角扬了扬，却没说什么。
“太尉，接下来该怎么打？”
虞世豪勒马回来，显得有些兴奋。
“世豪，李成这人心眼颇多，跟他硬对硬不划算，待会儿绕城跑几圈，先把他撒在城外的斥候清理干净。”
虞世豪一愣：“……”
“咱们这么多骑兵，阵仗这么大，他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应该知晓了西军骑兵近在眼前。”
“那还跟他客气什么，直接打就得了。”
“骑兵攻城，怎么攻？”沈放笑了笑。
“那……不攻城费那么大的劲跑来曹县干啥？”
沈放收起了笑容，道：“你说，曹县离应天府有多远？”
“不过五百里。”
“嗯，伪朝廷的君臣们可都还在应天府。若是通过李成的口信，告诉赵构，我沈放就在他眉毛底下，他会是什么感想？”
虞世豪这才发觉了不对劲，应道：“太尉，你该不会是想借此一战，将应天府里的御营军招来吧？这太危险了！”
“能不能招来不好说，但是赵构的屁股坐不住了。”
“可是，龙卫军骑兵不过一千多，应天府可是有数十万御营兵啊！”
“世豪啊，有些事不一定要实打实的去做，只需要把姿态摆出来就足够了。”
西军以御营军偷袭的由头南下，已将孔彦舟的军队击垮，在事实面前，李纲也不能辩驳，只劝林良肱以大局为重。
而赵构亲自任命的京东西路大捉杀使李成是罪魁祸首，西军出师有名，真要消灭了李成，应天府朝廷也只有吃哑巴亏的份。
关键是，西军若是在应天府外围兴师动众，就不是消灭一个李成那么简单了。
赵构的“霸府僚属”不乏能人，黄潜善、汪伯彦、张愨、颜歧、梁扬祖等核心人物，都是老谋深算的能臣。
现在的赵构的朋友圈里，很多都与靖康朝拥有巅峰权力的唯一宰相何㮚诗词唱和的四川“乡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
何㮚出自燕山府路宣抚使王安中门下，黄潜善与王安中乃同年，而王安中与梁扬祖之父梁子美乃至交。
汪伯彦、颜岐还有另一个赵构的幕僚权彦邦都是由王安中举荐任要职之人。
而李纲则是何㮚、王安中等乡党的死对头蔡京的门生，更是由何㮚、李邦彦死对头吴敏举荐入朝，临危受命，挽大宋大厦于将倾。
蔡京是乾龙皇帝朝红极一时的宰相，可他在元佑党人案中极力打压苏门三父子，墙倒众人推，蔡京余党成了李邦彦、王安中、何㮚等权相的眼中钉肉中刺。
说来讽刺，被自己留在身边的李若水却是何㮚诗词唱和的契友，难怪赵构想方设法也要诏命他入朝。
由此看来，李纲就算名望没有今日这般高，光是从出身来论，他在赵构身边也待不久，此时被推出来任右相，不过是当初耿南仲、唐恪等人将他为河北河东宣抚使一般的光杆司令。
宗泽虽然置身事外，可他与李纲之父李夔曾是大名府同僚，交情不浅。
唯一令沈放不解的是，张叔夜也是何㮚举荐的四道总管之一，为何李纲会带着张叔夜之子张伯奋？
难道这个张伯奋是汪伯彦等人安插在李纲身边的眼线？
现在想想，自己率西军崛起，虽然将赵佶、赵桓击杀了，可是赵构的基本班底依然保存完好。
随金军一起北行的何㮚、秦桧，依然生死不明，西军只是把水搅浑了，却没能从根本上改变历史的进程。
赵宋皇权不破，天下百姓难安啊！
沈放在龙卫军骑兵中做了个动员，命虞世豪与另外一名军使蒋干分领骑兵，从不同的方向向曹县冲锋。
李成鲜衣亮甲登上了城头。
城外，西军骑兵分为数队，绕着城池不断的奔驰，看得眼花缭乱。
而北方荒野的尽头，一支庞大的骑兵队静静的矗立着。
马进疑惑：“西军这是想干啥？”
“威压！他们制造气势，试图瓦解我天麒军斗志，不战而屈人。”
马进哼一声：“我天麒军不是瞎大的，莫不如属下率一支骑兵出城，击破他这花架子。”
“听闻沈放足智多谋，总能出其不意的击败金军，他打的众多战役，几乎没有相同的战术。”
马进会意，又道：“可这么耗下去，对咱们可是不利啊。”
李成极目远眺，北边那支静静矗立的骑兵像一座大山压在胸前。
他知道，城外的西军大兵压境，等的是一个机会，一个以最少的代价破城的机会。
西军擅长夜战，此刻离天黑还有不足两个时辰，留给自己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突然，城外奔驰不止的西路骑兵中，有一支直插城门，停在了城外两百步之外。
西军骑兵们从马背上丢下了十余人。
那十余人头发蓬松，双手反扣，却是天麒军撒出去的侦骑兵。
西军骑兵们没有发一言，将侦骑兵踢翻在地，举起长长刀柄的长刀，斩下了侦骑兵们的脑袋。
李成瞳孔剧烈收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