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王这几天是喝水都塞牙缝了。
孙列那腌臜货,平日里能耐的很,杀州官,剿匪兵,才一年时间坐拥齐州城,拥兵二十万。
当然,他所谓的二十万健卒非常可疑,真有那么多青壮,吃也要吃穷他。
孙列很狂,北方激战正酣时,他妄图吞并博州城,极其招摇的派了大批士兵,包围了博州城。
杨天王凭借城池瓷实,任他孙列叫骂,就是闭门不应战,耗的差不多了,派敢战力士夜袭,炸了孙列的营。
正是那一战,让孙列与杨天王都看到了对方的实力。
孙列兵广,杨天王粮厚。
康王移镇东平府之时,杨天王与孙列放下芥蒂,抱团对抗官府的围剿。
这次西军的援军抵达前,杨天王嗅到了危机,一边听从刘铁石的提议,明面上与李成通和,一边又暗自派心腹季承乾去齐州城,与孙列协商以粮换支援,希望孙列伸手帮自己一把。
孙列也够意思,当即派得力干将点了一万多弟兄,浩浩荡荡的向博州城杀来。
杨天王本来是琢磨着,待孙列的军队杀至城外,自己再组织精锐内外合力击破西军的围城。
可这次两人都踢到了铁板上。
杨天王听闻过沈放那些事,甚至读过西军的告军民书,西军知晓了自己干的那些事,决计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这天夜里,季承乾突然求见,将杨天王惊出了一身冷汗。
“季先生,什么情况?”
杨天王现在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生怕一觉醒来,步了李昱的后尘。
季承乾告了个歉,道:“禀天王,刘铁石又回来了。”
“刘铁石?这个瘟神回来干嘛?”
刘铁石投靠李成,背地里又撺掇自己留一条路,帮助西军,结果李成跑了,西军根本不买账,不但攻击了自己派出去的弟兄,还把博州城给包围了。
想到这层,杨天王火冒三丈。
季承乾犹豫片刻,道:“刘铁石是带着杜充的心腹一起过来的。”
杨天王大怒:“这个泼贱贼,这次又打算将老子往哪个火坑里领?”
说罢,杨天王将靠在床头镶着红宝石的精致短剑抓起,就要冲出去。
“天王……刘铁石自己赤裸上身,绑了荆条。”
“嗯,荆条?”杨天王脚步停了下来,“他这是耍甚么把戏?”
“这叫‘负荆请罪’。”
“负他娘的王八蛋!”
“天王别动怒,非常之时,可行非常之举呀。”
杨天王一愣:“刚才你说他带着谁来着?”
季承乾:“杜充的人。”
“欸,你说他刘铁石咋成了老鸨子了,一会儿李成,一会儿西军,兜了一圈又回到御营军那儿去了。”
“天王,西军正在城外,他们可是奔着朝廷来的,是敌非友啊。反过来想想,敌人的敌人找上门来……”
“本天王明白了,杜充他娘的想用老子的命替他挡刀子,还好老子没答应招安。”
季承乾点点头:“杜充想把天王您当棋子,可运用得当,棋子未必就是棋子,也可能成为棋手。”
杨天王用剑鞘挠挠耳根:“那……刘铁石还非见不可了?”
“对,非见不可。您就当作毫不遮掩的臭骂他一顿,瞧瞧他怎么个反应再做决策。”
杨天王在天王府聚义堂见到刘铁石时,忍不住嘴角上扬。
只见刘铁石赤裸着上身,背后绑着几根荆条,像掉了旗帜的旗杆。
他可能背上真有些痛,弯腰拜时,两个肩膀禁不住的发抖,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满头大汗。
刘铁石周身的痛,在杨天王眼里却是滑稽。
“刘老弟,你这身打扮不辛苦呀?”
刘铁石咬着牙,挤出了个笑容:“天王哥哥,弟弟我自知办了件蠢事,无颜面对哥哥。可情势所迫,又不得不厚着脸皮来寻哥哥。”
杨天王浓眉一横:“你个腌臜货,还知道自己干了蠢事。就是听了你他娘的鬼话,叫我白白折了两千弟兄!”
“错已酿成,弟弟不敢推卸。只求天王哥哥待我把话说完,再砍了我脑袋不迟。”
“好,你说!看你他娘今天又准备祸害老子多少人马。”
刘铁石悄悄低头,顺带抹了一把脸,道:“弟弟我并非冲着祈求哥哥谅解来的,只是不想天王哥哥一世英雄,却糊里糊涂的丢了性命。”
杨天王哈哈大笑,揶揄道:“敢情你个狗东西还是观世音菩萨啊?”
“不敢,弟弟从博州城离开后,与那钱道人一起去寻李成,路上听出来了,李成那贼子不过是想借弟弟的身份鼓动天王哥哥拖延西军罢了。”
“弟弟一时糊涂,却不能一错再错,还没回到郓州东平府时,就想脱离李成,回来告诉哥哥真相。”
“谁知钱道人那贼子却先下手,欲杀弟弟,弟弟我费了许多功夫才躲过了天麒军的追杀。”
“后来四处都在打仗,弟弟手里只有一把刀,抵不过成千上万的西军……”
“等等,”季承乾突然打断了刘铁石,“你说你见到成千上万的西军,此话当真?”
刘铁石耸了耸肩膀,疼得直冒冷汗:“如有半句谎言,我刘铁石这颗脑袋自己拧下来。”
杨天王面无表情,抬了抬手:“你继续说。”
“天王哥哥,西军密密匝匝的,不光这博州城,东平府、郓城,还有阳谷县外都是西军。”
“弟弟途经东平湖时,不巧听到几个老渔夫向西军告密,说天王哥哥囤积了数年的粮食,都是从百姓手里抢来的。”
“哥哥,你想呀,西军大张旗鼓,浩浩荡荡的开进郓州地面,他随便找个由头攻击博州城,取了你辛苦积攒的粮食还不是天经地义,手到擒来之事。”
刘铁石发觉了失言,忙辩解:“这话不是弟弟说的,是那几个渔夫添油加醋,向西军的统帅告了密。”
“天王哥哥,沈放与新天子两虎相斗,哥哥却要承受无妄之灾,弟弟是不想哥哥白白丢了性命,才斗胆返回博州城。”
杨天王与季承乾对视一眼,季承乾略显轻视的问道:“你带着杜留守的侍卫来,又是怎么回事?”
刘铁石上回带了个李成的心腹,这次又带了杜充的身边人,任谁都能看出,他不过是一名掮客,一只寄生虫罢了。
与这样的打交道,季承乾有些无奈,他瞧不上刘铁石,但是必须通过刘铁石,看清背后主使人的居心。
刘铁石也看懂了季承乾的眼神,他低头一拜,解释:“我曾与杜留守的幕僚陈逸德有过浅薄的交情,自知凭我这孤家寡人难以成事,更难以说服天王哥哥,所以先找到了陈逸德。”
杨天王哼了一声,却没有说什么刺激人的话。
季承乾:“你可知,天王却与杜留守有直接的书信来往?”
言下之意,刘铁石你找的靠山级别低微了。
“季先生说的没错,我刘铁石如今不过是一条落水狗,苟且偷生不过是不甘心这么窝囊的死去,但是却绝无半点欺骗天王哥哥的意思。”
刘铁石后背的荆条刺入身体,血不停的微微渗出,他周身难受,语音颤抖。
可是,这一刻,他却变得无所畏惧了。
“若是我刘铁石仅仅是为了自己捡一条命,天大地大,躲开兵灾,寻个去处没任何困难。”
“可是我还是负荆请罪,伏在天王哥哥脚下,为的是什么?”
刘铁石声音变得哽咽,情绪也激动起来了。
“想当初与天王哥哥拜把子喝血酒,哥儿几个都曾发过毒誓,兄弟如有背离,必遭天谴!”
“我刘铁石是没本事,可是从不敢违背誓言,更不能做出亲者痛,仇者恨的事来。”
“今日自缚双臂,背插荆条,便是我刘铁石的态度,天王哥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铁石说罢,直接整个身躯倒扣在地,背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杨天王被刘铁石这一出整糊涂了,纵使他真的铁石心肠,瞧着刘铁石的后背,也有些动容了。
老实说,刘铁石只是人蠢而已,却没背后捅刀。
当初他与另一个把兄弟李昱一起起兵,与杨天王之间却没兵戎相见过。
三人不能凑到一起谋事,只能说是志向不合,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正在杨天王犹豫难决,季承乾一副冷冰表情时,城头上传来聒噪之声,地面跟着轻微的震颤。
没多久,一名士兵冲进天王府来,大呼大叫。
“天王,大事不妙,西军的石炮砸破了南城门。”
杨天王霍然而起,惊呼:“骑兵冲进来没有?”
“暂时没有,可南城门外架起了十余架炮车,聚集了上千的骑兵,西军随时可能打进来了。”
杨天王自知手下这些士兵的能耐,此前一直牢牢把持着博州城,只是季承乾的计策奏效罢了。
一旦西军骑兵突破的南门,整座博州城所有的防御工事将成为摆设。
杨天王丢下刘铁石不顾,大步冲出大堂。
季承乾则厌烦的低喝:“刘铁石,这事回头再说,你别演了,当真想替天王卖命,用不着演苦肉计。”
“这不是苦肉计,我真心替我天王哥哥着急。”刘铁石辩解。
“不管啦,是真是假,自然会有分晓。你不想后背背个马蜂窝的话,就继续背着吧。”
言罢,季承乾追着杨天王的脚步出了天王府。
刘铁石“欸欸”叫了两声,却没人再搭理他,只好作罢了。
“嚯……”
刘铁石轻轻的给自己解绑,痛得不住的哀叫。
“他娘的,可真疼!以后再也不这么作贱自己了。”
天王府里士兵慌张的不停进出,让刘铁石的心又跟着沉了下去。
“直娘贼的,别费尽心思,最后成了西军的刀下鬼了,不行,得想想办法……”
刘铁石低声的自言自语着,见再也没人搭理自己,悄悄的溜出了天王府。
杨天王骑上快马,焦急的奔至了南门,正巧遇见一群士兵向街道深处涌来。
杨天王举起手里的大刀,面红耳赤大声暴喝:“他娘的看谁敢再逃一步!”
一个小队长连忙丢下手里的长枪,跑上来辩解道:“天王,西军的石炮太猛了,留在城上就是个死呀。”
“敌人扔几块石头你他娘的就跑,要是西军骑兵冲来,你他娘的干脆投降不是?”
小队长:“天王,那架势很吓人,不是能不能扛的事啊!”
城门方向地动山摇一般的震颤,替小队长解释了那里激烈的攻击。
“走,随本王回南门去,这么乱糟糟的不是个办法。”
杨天王语气软了下来,越是紧急情况下,越是要稳住阵脚。
杨天王对外虽然抠搜,可对自家弟兄出手却是极其阔绰,要不然也稳不住人心。
从城上逃下来的士兵见杨天王亲自督战,只能硬着头皮返回南门。
城外投来的石炮声势巨大,从城头上嘣飞的碎石砖块,木屑夯土飞上天空,又簌簌下落,砸向民房、楼宇后,夹带的余威依然能将房屋砸的千疮百孔。
杨天王信服了。
这哪里是人能呆的地方!
可是他更明白,城门是咽喉,咽喉给敌人掐住了,整座城池也要跟着瘫了。
“众弟兄都听好了!”
杨天王高高的举起了大刀:“咱们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汉,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能冲上城头,抵挡住城外敌人入城,赏银百两!杀敌一人赏金十两,上不封顶!”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群中涌出一批手持盾牌的士兵,开始朝着乱石崩飞的城头冲去。
杨天王正要喝彩,天上砸下一块磨盘一般大小的石炮,不偏不倚,正好在冲锋的士兵中间炸开了花。
士兵们的身躯被无情的撕碎,红的白的,溅得满大街都是,触目惊心。
杨天王额头一片黑云。
他娘的,难怪喝水都塞牙缝了,这是得罪了哪方神灵!
正要跟上的士兵很自觉的止住了脚步。
“愣着干什么?都给老子冲!”
“别忘了,你们身上多少都背了人命,西军那些伪君子知道你们杀了百姓,吃了脏肉,绝对不会让你们活到明天!”
杨天王见喝令之下,众士兵依然不敢冲,手里镶了一排铜圈的鬼头大刀猛然劈下,将一名正退缩至跟前的士兵胳膊给卸了下来。
士兵疼的嗷嗷叫,杨天王溅了一身的血,也在嗷嗷叫。
他开始威慑,我才是博州城里的王!
“左右护卫听令,今天哪个孙子敢逃,都与老子下狠手,杀无赦!”
杨天王本就生的高大硕壮,如今眼睛像铜铃,黑脸挂血迹,叫人看上一眼都颤抖。
杨天王身边的侍卫纷纷拔刀,呼喝、驱赶着士兵向前冲。
城外。
十余架石炮车咿呀作响,数百名赤裸上身的壮汉将巨大的石块抬入麻绳和树皮、桐油粘合成的托盘,一块块石炮发出沉闷的“呼呼”声,呼啸着砸向城头内外。
这种“呼呼”声是力量的象征,穿透城墙,警告着城内的敌手。
南城门的门楼已被砸得稀巴烂,厚实的城墙也在一次次的撞击中斑驳陆离,撞击产生的震动沿着城墙一路传播,令人产生整道城墙都摇摇欲坠的错觉。
杨天王这股匪兵中或许有从北方溃败下来的游兵散勇,也算见过场面了。
可金军极少采用石炮车破城,像太原府、中山府、汴京城那样大规模的石炮攻城,活着的守城士兵不会归到杨天王的队伍。
巨大的震颤持续不断的撼动着城内数万匪兵。这种地动山摇的轰鸣声如同重锤一般敲击着他们的心脏。
马扩身跨枣红战马,一身红绸镶嵌的山文甲将他衬成了一团燃烧的火焰。
卢俊,这个曾经的望北镇铁山寨的三天王,出身盐吏,总有怀才不遇的隐痛。
如今,他迅速融入了西军的作战体系中。
按照传统的说法,是金子总会发光。
他此刻正熠熠生辉。
“指挥使,火候差不多了,北门可以解封了。”卢俊的眼里闪烁着光芒。
这是第一次由他设计的攻城画策。
围三阙一,旨在给敌人压力的同时,又给敌人的恐慌开一道泄洪口。
沈太尉下的命令是制造混乱,不在于杀多少人。
如此,大兵压阵,极限炮轰所产生的巨大心理威慑力足以催垮城内匪兵的抵抗意志力。
马扩指着石屑纷飞的南门两端城头,道:“卢参议,看来杨天王还不打算放弃。”
南城门楼两端的城头上扎堆的聚拢着匪兵,远远的监视着南门。
因为投石车投射距离的限制,他们不用担心石炮会飞至头顶。
卢俊轻轻的哼了一声,道:“既然杨天王还舍不得这点家当,就让他流流血,长些记性。”
接着,西军阵中分出两拨端着神臂弩的骑兵,骑兵之后又是步兵。
尤其是步兵,人人背着一根大竹筒,形制奇特,却是从未见过。
城头上的匪兵见骑兵驰了过来,纷纷举起大盾牌。
西军骑兵抵达护城河边,并没有急着射击,而是摆开阵势,端起了神臂弩。
步兵们将大竹筒斜着朝向城头,张开箍在筒身的两个铁支架。
城头上的匪兵不知城外的西军在弄什么玄虚,见骑兵并没有射击的意图,忍不住纷纷从大盾牌边沿露出脑袋。
西军步兵蹲在地上操弄着的手里的玩意儿,似乎根本没有将城上的敌军当回事。
“那些人在捣鼓什么?”
“你个榆木脑袋,那指定是对付咱们的兵器。”
“什么玩意儿竖在地上能伤人?”
“哥,要不我射他娘的西军一箭吧?”
“哼,就你手里的破弓,射只麻雀还行,没看人家一身的鲜亮铠甲呀?”
“直娘贼,不行!不能站着等他们弄咱,射他娘的!”
有个匪兵头领发觉了异样,大声吆喝着。
大盾牌缝隙里露出了数十张弓,弓手们引弓攒射。
嗖嗖嗖!
哐哐哐!
神臂弩特有的哐哐声响起。
伴随着弓弩齐射,数十个竹筒子先后冒出了白烟,砰砰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