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军撤离京师的行程,自伊始便陷入了混乱与迟滞。
为驮运自北京拷掠所得的巨量金银宝器、宫廷珍玩,大军征调了无数车驾,致使队伍冗长臃肿,首尾难顾。这些沉重的辎重不仅极大延缓了行军速度,更挤占了本已捉襟见肘的运力。官道两侧,随处可见掉队的士卒,他们或身带伤病,或气力耗尽,此刻正绝望地瘫软于地,以枯槁而乞求的眼神望向络绎经过的同袍,发出嘶哑的哀鸣:“各位爷…行行好,拉兄弟一把…”
然多数军马对此视若无睹,疾驰而过。更令人齿冷者,某些将领的鞍车之上,除堆满劫掠来的绸缎古玩外,竟还载着自京城掳来的年轻女子,一路嬉笑喧哗,与道旁被弃伤兵的绝望悲鸣交织一处,构成一幅令人心骇的图景。
李来亨数次勒马,于这些垂危伤兵前踟蹰不前,最终仍缄口无言,催马续行,但韩忠平如何不知他内心所想。
“少将军!”韩忠平语气沉重地提醒道,“我们自己的车辆粮草,都是掐着人头准备的,多一个都可能拖垮全队。这些掉队的弟兄虽然可怜,但我们……我们实在没有余力救助啊!
李来亨紧握着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他眼睁睁看着这些士兵如同路边的草芥一般被无情地抛弃,心中的愤怒、无奈和深深的无力感实在让人挫败。
他只能咬着牙,继续埋头赶路,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悲惨的一幕,口中喃喃道:“韩叔,我晓得轻重...”
待到大军撤出北京的第二日,天色阴沉,北风渐起,卷起官道上的尘土,打在行军队列中每个人的脸上。按照原定计划,大顺军本应逆着进军北京的老路,取道昌平、居庸关,向宣府、大同方向疾行,以期尽快进入山西地界,甩开身后如跗骨之蛆的东虏精骑。
然而,午后时分,正当李来亨指挥本部人马在旷野中埋锅造饭、稍作休整之际,李过中军大营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号角声,紧接着数骑传令兵飞驰而来,大声呼喝着“全军原地戒备!各部骑兵速往中军听令!”的命令。
李来亨心中一紧,不敢怠慢,立刻命陈国虎点齐本部骑兵,火速前往中军。他自己则下令全营将士迅速收拢,加强警戒,不明所以的士兵们脸上都露出了困惑和不安的神色。
陈国虎引骑一去两个时辰,其间中军方向人喊马嘶、将领争执之声隐约可闻,气氛紧张异常。李来亨伫立一处高岗,极目远眺,不祥之感萦绕心头。直到申时将近,才有传令兵飞马来报,各营都尉以上将弁,速赴亳侯帅帐议事!
李来亨匆匆赶到时,帅帐内早已挤满了后营的中高级将领,个个面色凝重,空气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李过坐在帅位上,脸色铁青,待众人到齐,李过沉声道:“诸位!军情骤变!”
他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惫:“自昨日起,我军派往宣府方向的斥候,已接连三拨杳无音信!先前遣往宣府、大同与白邦政、张天琳二将联络的使者,亦逾期两日未归!”
此言一出,帐内一片哗然。宣府、大同乃是京畿通往山西的咽喉要道,若此二处有失,大顺军的这条西撤之路就不再可行!
“斥候回报,宣府、大同沿线,已出现打着前明旗号的兵马活动迹象,规模不详!”李过继续道,“据此判断,宣府、大同一带的原明降将,多半已经反了!”
“反了?!”有将领失声惊呼,“这些狗娘养的白眼狼!”
“陛下闻报,龙颜大怒,一度意欲集结军中精锐,北上平叛,夺回宣大!”李过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但……牛丞相、宋军师等人力劝,言我大军新败,士气未复,粮草不济,且建州鞑子追兵在后,不宜再分兵浪战,陷入重围。最终……陛下采纳了他们的建言。”
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宣布道:“传陛下圣裁:全军即刻转道!弃原北上宣大之策,折向南方,经保定、真定,取道井陉关,退往太原!各营即刻起行,不得延误!前调各营马队,稍后归建!”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改道南行,意味着要多绕数百里险峻路途,不仅要面对更为复杂的地理环境,更要承担被建州鞑子追上的巨大风险!
李过挥手压下众人的议论“既然圣上已经决心南行,此事就无需再做议论,各营依令执行就是。”待众将散去,李过目光却落在了李来亨身上,将他单独留了下来。帐内只剩父子二人后,李过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叹道:“来亨,你之前所言,不幸言中了。姜瓖……怕是真的反了。我……我应该早些听你的,力劝陛下将他调离大同。只是……悔之晚矣!”他语气中充满了懊悔。
李来亨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历史的车轮终究还是碾压了过来,但此刻不是追悔的时候。他沉声道:“义父不必自责,若二日前他们就扣下使者,怕是姜瓖在山海关战后就已下了背叛的决心,而宣府、大同的明军旧将也应是早有反意,我们无论如何都会慢他们一步。事已至此,唯有尽快脱离险境,方是上策。只是……孩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你我父子之间,何须避忌?”
“义父,眼下我大军撤往山西,却依旧携带了大量从京中搜罗的财帛、仪仗、甚至还有不少宫女伶人。我这几日所见,这些不必要的辎重冗赘,非但极大迟滞行军,更易滋生事端,摇惑军心。若不能痛下决心,轻装疾行,恐欲摆脱东虏追击,我军…需付出极惨重之代价。”李来亨斟酌着说道。
李过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来亨,你以为我不知晓这些弊端吗?只是……我大顺立国日浅,根基不稳。陛下入京后,虽有拷掠之举,但也颁下了‘三年免赋’的政令以安民心。这免了赋,我数十万大军的粮饷从何而来?关中新定,百废待兴,单靠那点微薄的田税,如何支撑得起这偌大的摊子?若不依靠这些从京中‘借’来的银钱,莫说打仗,便是这每日的嚼谷,都难以为继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至于那些仪仗、宫人……唉,天子威仪,新朝体面,陛下也是……也有难处啊。”
李来亨听完,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李过说的是实情。大顺的军事力量虽然可以追溯到崇祯初年乃至天启年的起义,但政权建政也就是襄阳之后短短数年的事情,从一开始就缺乏稳固的经济基础和成熟的财税体系,严重依赖拷掠这种对旧有统治阶级的非常措施之上,一旦这种“非常规”的收入来源断绝,整个政权便会立刻陷入困境。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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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大军在京郊一处废弃的驿站附近扎营。李来亨再次召集众人商议行军的逐项事宜,除了让新加入的杨大力、李能文同众人相互认识一下,以及例行的安排了斥候、扎营、巡查等各人的任务外,李来亨决定重点讨论两件事——“其一,我部既担负殿后重任,擅自脱离队伍、临阵脱逃的,者无论官兵,一律斩立决!此条,没有商量的余地!”
帐内气氛顿时一肃。
“第二,关于记功。”李来亨话锋一转,“以往军中,多以斩获首级多少论功。此法虽能激励士卒用命,但也弊端丛生。往往导致士卒只顾争抢人头,不听号令,打乱阵型;更有人杀良冒功,败坏军纪。且只重杀敌,不重守御、不重完成军令,遇到硬仗苦战,便无人愿意承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我意,自今而后,我部记功,当以克成所指军务之优劣为首,斩获级数次之。譬如,斥候探得紧要敌情,守垒者击退贼寇数番狂攻,纵无一斩获,其功亦巨!反之,纵然级功累累,然若贻误战机,或未达首要之务,则功不抵过!诸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议论纷纷。
郑百川率先朗声反对:“都尉!末将以为此议大为不妥!自古赏功必以首级,方能激励三军!若骤改旧章,弟兄们失了指望,谁还肯效死向前?”其麾下那名部总亦随之附和。
出乎李来亨意料,韩忠平拧眉沉思片刻,瓮声道:“少将军所虑,确有道理。俺老韩也见多了为抢颗人头,把自家阵势搅得稀烂的蠢材。然郑掌旅所言亦是在理,这老章程行之有年,骤然更易,怕是弟兄们一时难以适应。”
陈国虎与孙有福交换个眼色,陈国虎粗声道:“只要赏罚公道,章程明白,咋记功俺都没话说!”孙有福亦点头称是,二人择了个稳妥说法。
新加入的杨大力则显得有些犹豫,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有发表明确意见,显然还在观察和适应。崔世璋依旧沉默,似乎打定主意不对这个敏感话题发表意见。
李来亨见状,知道此事急不得,便道:“既如此,此事暂且议下。目前,我部记功,仍以首级为主,但完成军令、坚守岗位者,亦当记功,且功劳不逊于斩将夺旗!但有一条,杀良冒功、谎报军情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这算是一个折中的方案,既安抚了习惯旧制的军官,也为后续改革留下了口子。待到会议到了尾声,李来亨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帐内众人:“今日召大家所议之事已经明了,我还有几句话要说。诸位!我等虽出身各异,经历不同,但皆是为求一条生路,在这乱世之中搏一个前程!今鞑虏铁骑窥伺于后,我等若内部再生嫌隙,自乱阵脚,则全营皆有覆灭之祸!唯有戮力同心,方能全师而还,退入山西。我李来亨在此立誓:但有一息尚存,必与诸君同生共死!亦望诸君能信某助某,然倘有人心怀异志,休怪李某军法无情!”
“吾等誓死效命,愿随都尉!”众将纷纷起身应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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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改道南行后,转到真定经井陉入晋,路上大概要花七到十天左右。好在之前军议中明确了各部职责,使得李来亨在行军途中不必为诸多杂事分心,得以专心做些他想干的事情。
白日行军,但凡稍有喘息之机,李来亨便一头扎进他视若珍宝的那几部兵书中,尤其是戚继光的《纪效新书》。他将方助仁带在身边,这年轻秀才虽于武艺一途全然不通,然断文识句却是正经的科举出身。李来亨便自行艰难句读,一面令方助仁从旁协助,标注停顿,析分段落,将那诘屈聱牙的古文尽力以浅白言语疏解通透。遇有关键章节,如选兵、编伍、操练、军法等,李来亨更亲自动笔,于粗糙麻纸之上逐字誊录,反复研习体味。
方助仁心中却是暗暗称奇。这位年轻的都尉,在处理军务、制定规章(比如那套新奇的会议记录之法)时,条理清晰,手段老练,俨然是个精通文牍的干吏。可偏偏在阅读这些基础典籍时,对句读断文却显得颇为生疏,时常需要自己从旁协助。这种奇特的矛盾感,让方助仁对李来亨的才能,愈发感到好奇和敬畏。
李来亨对《纪效新书》的研读,可谓是废寝忘食。旬日之内,他硬是啃下了从开篇的《束伍选哨总篇》到第七篇《行营野营军令禁约保固篇》的大部分内容。与他最初想象中这本书应该重点阐述各类实战阵法、与作战技巧不同,《纪效新书》更像是一部细致入微的军队建设与管理指南。从如何挑选合格的兵员、如何科学地编组队伍、如何制定严明的军纪条令,到行军扎营的具体规范、指挥军队所需的旗鼓金号,乃至士兵日常的饮食起居、奖惩抚恤,戚少保几乎是手把手地在教授如何从无到有,打造一支令行禁止、战力强悍的军队。这些内容,对于急于提升部队战斗力和凝聚力的李来亨而言,确实让他受益匪浅。事实上,这也是戚帅最敏锐的一点,在兵器冷热交替的时代,军事科技与技巧会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但治军的思路却有相通之处。
当然,纸上得来终觉浅。李来亨深知,这些书本上的知识,必须与实际经验相结合,才能真正发挥作用。于是,他一有机会,便虚心向营中的那些“专业人士”请教。
一日傍晚,大军在一处河谷旁扎下营寨。李来亨巡视完各处哨位,见崔世璋正在营地边缘仔细检查着一段新修的拒马,便走了过去。
“崔部总,”李来亨在他身旁坐下,开门见山道,“我今日研读兵书,其中关于行军扎营的纪律条令,颇有感触。想向崔部总请教一二。”
崔世璋略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都尉请讲。”
李来亨便将书中一些细节娓娓道来:“我所看书中言及,扎营时,取水、买菜、樵采、甚至如厕,都需在指定号令下统一行动,违者依军法处罚。若是在敌不知晓之处扎野营,日落之后便要熄灭一切明火,不许燃烧柴草,以防烟火暴露行踪,招来夜袭。若与敌军对峙,则需在营外约莫二十步处,每队点燃一堆篝火,彻夜不熄,既可警戒敌情,又能避免火光靠近己方营寨,使我军暴露于明处,被暗处之敌窥伺……”
他说到此处,崔世璋的眼神明显亮了起来,打断道:“都尉所言,莫非是戚少保的《纪效新书》?”李来亨点头称是。
崔世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既有赞许,也有一丝苦涩:“都尉好学不倦,令人敬佩。不瞒都尉,戚少保这本《纪效新书》,在……在伪明边军的将领之中,几乎是人手一册,各级将领也都曾奉命研习,我也曾看过几卷。书中的练兵之法、治军之道,人人皆知其精妙绝伦。”言罢,便就扎营细则,与李来亨探讨起来。
略议扎营之事后,他话锋陡转,叹道:“戚帅兵法妙则妙矣,只是……知易行难啊!便说这书中对士兵的奖惩,以火器兵为例,要求八十步内试射,三中一为合格,三中二便当奖赏。听着简单,可实际上呢?伪明军中,一则平日操练所耗火药铅弹,朝廷吝于拨给,将士们难得放开手脚操练;二则,便是真打出了好成绩,那赏银也往往被层层克扣,我在军中多年,因演武而受赏的百不余一。如此一来,便是学了戚少保的法子,也多是流于皮相,做个样子罢了。”
李来亨默然,崔世璋所言,正是明末军队积弊之所在。
两人就此进一步聊到军功奖惩制度。崔世璋压低了声音道:“都尉前日军议时提出,不完全以首级论功,某其实是赞同的。《纪效新书》中也言额及,若任由士卒争抢首级,则战场混乱,功劳难辨,甚至有夸大战功、杀良冒功之弊。戚少保主张,应由专门的亲兵负责割取首级,再按各部职责贡献统一分配赏银。只是……唉,对大多数伪明军士卒而言,正饷常年拖欠,唯有这斩首的赏格,能指望尽快到手,填补家用。若是不以此计功,恐怕不等鞑子打来,军中便要先哗变了。”
李来亨对崔世璋熟悉这些军事知识,并能结合实际提出自己的见解,倒是颇有些意外和赞赏。二人又交谈数句后,他索性对崔世璋问起另外一个他十分关心的问题:“依崔部总之见,那建州鞑子,其军制战法,究竟强在何处?”
崔世璋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随即又被深深的忌惮所取代:“若单论兵卒个人之悍勇技击,虏骑未必强过伪明军中锐卒几许。然其强处在于:一者,号令严整,军法酷烈,上下一体,如臂使指,临阵之际,常较伪明军更为坚忍,罕有溃乱。二者,虏骑自幼驰骋鞍马,娴熟弓矢,骑射之精远胜我等多以步卒为主之军,往来驰突,机动力迥异。三者…”他语声一顿,容色沉凝,“东虏极善用间!自万历末老奴为祸辽东,我军…伪明军多少关隘堡寨,皆败于细作内应、叛将献门!都尉,恕某直言,《纪效新书》所载之腰牌符验制度,务必严苛施行!营盘出入,盘诘查问,万不可有半分疏怠,以防虏谍渗入!”说到最后,他语气中的“我军”不自觉地滑出,随即又猛地改口。
李来亨并未在意其称谓细节,却是对崔世璋致谢道:“和崔部总交流一番,当真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