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岚县县治。
刘兴先的斥候带回来一名衣衫褴褛、官帽都跑丢了的文官,此刻正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是大顺任命的静乐县知县,就在昨天夜里,他还是那座县城的主人,而现在,他只是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丧家之犬。
“反了……全反了……城里的那帮士绅,平日里对我恭恭敬敬,昨夜却突然发难!他们勾结了城外的团练,杀了守门的弟兄,打开了城门……若不是我跑得快,这颗脑袋早就挂在城头上了!”
“都尉,不仅如此”边上的斥候抱拳道,“我们在外围游弋时,遇到了太原那边派出来的夜不守友军,他们告诉我们北边开始有大股骑兵活动的踪迹。看旗号和装束,不像是咱们的人,倒像是大同姜逆那边的兵马。”
李来亨眉头紧皱,两个消息源,拼凑出了一个严峻的事实:这绝不是一次孤立的士绅暴动,而是一场有预谋、有外援的叛乱。
“召集军议。”李来亨冷冷地吐出四个字。
……
一刻钟后,县衙二堂。
一张简陋的晋北舆图被摊开在桌案上。李来亨、韩忠平、陈国虎、崔世璋等人围桌而立,气氛凝重。
“都尉,这仗不能打。”
韩忠平看着地图,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他的手指在岚县和静乐之间划了一条线,却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弯:
“静乐虽在咱们东北面,但这中间隔着大山,山道行军对我们会非常麻烦。若要块速进兵,大军得先沿着驿道向南折返,退到汾河河谷,再溯河向北,这一来一回,至少要多走两三日的路程。”
这位稳健的老将分析道:“更何况,静乐本就是太原陈永福的防区,非我破虏营之责。如今敌情不明,咱们若是贸然卷进去,万一被姜逆的叛军黏住,误了去府谷的行程,那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韩叔,你这就有点前怕狼后怕虎了!”陈国虎一听就不乐意了,“那姜瓖的兵就算来了,也是立足未稳!咱们现在兵强马壮,正好趁他病要他命!”
他把拳头在桌上狠狠一砸:“依我看,这就叫天赐良机!打下来,又是大功一件!”
一直沉默的崔世璋,此时也插了一句:“都尉,从地形上看,若静乐失守,叛军便可顺汾河南下直逼太原,亦可西进威胁我军粮道。此地虽非我军防区,但从整个山西的角度,倒确实我军侧翼之要害。”
李来亨静静地听着三人的争论,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张地图。
他的视线在静乐、太原、保德州这三个点之间来回移动。
若是只从军事上看,韩忠平说得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去府谷才是正经。但他心里却有着另一层盘算——这是个对付唐通的铺垫。
那个躲在保德州首鼠两端的老狐狸,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除了里来亨外没有任何人知道。
但如果自己在这里搞出点动静,甚至摆出一副要和姜瓖死磕的架势,唐通会怎么做?无论他选出兵相助,还是按兵不动,都有利于自己说服其他人做接下来的布置。
这是一块完美的试金石。
“我觉得还是要打。”
李来亨猛地抬起头,终结了争论。
“但这仗怎么打,得看咱们的运气。”
“若是城内只有那些乌合之众的士绅民团,姜瓖的人还没进城,那就是天赐良机!咱们就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静乐,杀鸡儆猴!”
“但如果……”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果姜瓖的叛军主力已经进驻,那咱们也不必为了一个不在自己防区内的坚城死磕。咱们就在城外扎营,围而不打,等待太原的援军!”
“可不管哪一种,咱们都得全军即刻拔营,向南折返,急行军至静乐城下!”
“可是都尉,”韩忠平还是有些担忧,“单凭我们的力量,万一……”
“所以,我还要做一件事。”李来亨走到书案前,迅速写下了两封手令。
“传令兵!”
“在!”
“派出两路信使,皆用双马急递!”
“第一路,立刻南下太原,将静乐叛乱之事火速通报给泽侯,请他速发援兵!”
他拿起第二封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这第二路,送往保德州,亲手交给定西伯唐通。”
“告诉他,姜瓖叛军入寇晋北,我破虏营虽兵力单薄,却也决意死战到底。请唐将军念在同殿为臣的情分上,请发精兵南下,与我共击叛逆!”
韩忠平闻言,眼睛猛地一亮,随即恍然大悟。
如果唐通来了,那就是被调虎离山,正好可以试探其虚实,甚至有可能把他给……
如果唐通不来,那他反叛之心便是昭然若揭,咱们也就有了防备,更有了日后收拾他的口实!
“都尉高明!”韩忠平这次是心悦诚服。
“传令全军!”李来亨大步向帐外走去,声音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目标静乐,今夜便沿驿道南下先急行军至静游镇!”
岚县的大营内,号角声骤然变得急促起来。
“骑兵队!上马!”
随着刘兴先一声粗豪的暴喝,第二司的一百五十名精锐骑兵率先呼啸而出。他们一人双马,没带任何多余的辎重,向着东南方向的静乐大道疾驰而去。
他们的任务很明确——在大军抵达前,去遮蔽战场,清扫眼线,把静乐县城周边的虚实摸个底掉。
随即早已蓄势待发的工兵部也立刻动了起来。在张金来商队的配合下,数十辆大车被推到了战兵营地前。战兵们排着队,将沉重的布面甲、备用的长矛和火药,统统装上了大车。
“都听好了!”各部的哨总们扯着嗓子在队列里来回奔走,“除了随身兵刃和水壶,身上别带任何累赘!今晚要赶夜路,谁要是贪那点家当掉队了,老子就把他扔在半道喂狼!”
……
夜幕降临,但在岚县通往静游镇的驿道上,一条由火把组成的火龙,正蜿蜒向前,军官们手持火把引导着近两千名士兵在夜间行军,几十辆大车则伴随着他们一同行进,均保持着极快的行军速度。
队伍中,许一守机械地迈动着双腿。这是他入伍以来,第一次经历如此高强度的夜间急行军。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前后左右袍泽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凄厉狼嚎。
“妈呀……”许一守心里直打鼓,那股子想逃跑的念头,又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这黑灯瞎火的,要是往路边的草窝里一钻,神不知鬼不觉……
“别瞎想,看脚下!”
一只大手猛地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吓得许一守差点叫出声来。
回头一看,却是队长周来顺。
周来顺举着火把,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汗水,却透着股令人安心的镇定。他似乎看穿了许一守的心思,压低声音骂道:
“这种时候离队,你小子是想喂狼还是想被当成逃兵抓回来砍头?跟着大伙儿走,别瞎想!”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对着队伍里几个气喘吁吁的新兵喊道:“都把步子迈开了!别盯着火把的亮光看,那是给后面人引路的!看路边的树影和前边人的脚后跟,这样不晕!”
“还是队长懂得多。”老兵油子朱双五在旁边嘿嘿一笑,也难得正经了一回,“都学着点。这夜里走路,别走太急,那是虚耗力气。跟着呼吸走,呼两步,吸两步,这样能多走十里地!”
许一守听着这些“老油条”的经验,又看了看周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虽然是在夜间,但大许多老兵似乎都能看清路况,很少有人因为看不清路而摔倒。以前他在乡间走夜路时,经常能见到那些一到晚上就变成了“瞎子”的乡民,可在这支军队里,晚上瞎眼的人似乎不多。
“看啥呢?”朱双五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疑惑,从怀里摸出一块干硬的菜饼咬了一口,“咱们营里顿顿管饱,隔三差五还能见着荤腥,甚至还有那啥……猪下水吃。这要是还能晚上瞎子多,那真是见鬼了。”
……
到了子时,夜色最浓重的时候。
队伍行至一处开阔的河谷地带,在陈国虎简单向李来亨汇报了一次当前的情况后,中军传来了普通士兵们期待已久的命令:“全军停止前进!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呼——”
终于听到可以休息后,许一守仿佛是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只觉得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又酸又涨。
“各队清点人数!上报掉队情况!”
各级军官的吼声便此起彼伏。很快,军法官马如青便大步走到中军。
“都尉,”马如青面色严峻,“各部都有掉队的。有的脚崴了,有的实在是走不动道了,也有少数逃了,加起来估计有上百号人。”
“不能丢下他们。”李来亨当即下令,“让工兵部腾出几辆空车,再留下一支收容小队。只要不是当逃兵的,凡是能找到的,都给我拉上车带走,破虏营不会扔下自家弟兄!”
“是!”
就在李来亨下令派出收容队的时候,许一守等人也正在喘气休息,周来顺则带回来了几块肉干和一个水袋
“肉干每人一块,都不要抢,要是有人水囊里的水不够了,我可以再匀一点给他。”
许一守听了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时候,居然还有东西吃?
当狠狠地嚼了几口硬邦邦却越嚼越香的肉干,又拔开腰间的皮水囊,灌了一大口带着皮腥味的冷水后,许一守原本因为疲惫和恐惧而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了下来。
周来顺则直到看着小队的所有人都吃喝休息后,这才自己嚼了一口肉干,随即他喝了几口水,猛然发觉自己的水囊已经见底了,他回想了一下,心里暗骂了朱双五几句“又是朱双五个坑货,刚刚接分水时就数他接的最猛。”
骂归骂,他找工兵部的人再次接满水后,这一来一回也差不多到休息时间的末尾了,周来顺强打起精神,对着小队里的士兵打气到“大伙再坚持坚持,到了静游镇后,我听工兵部的人说会给大家烧热水喝,也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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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来亨和王辅臣双方大致行军路线:
你说,为什么非得顺着驿道先退回去,不能直接从岚县到静乐县,那时因为那附近是下图这种恶心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