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德州城东,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大院,是前明五省总督陈奇瑜的私宅。此刻这位自当年车厢峡招抚失败、被朝廷革职回籍后,便一直蛰伏于此的人物正在与某个重要的客人密谈着。
“达轩啊,”陈奇瑜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大同那边的消息,想必你也听说了吧?姜瓖已经举起了‘兴明讨闯’的义旗。如今晋北震动,人心思明,你……还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大顺朝新封的定西伯唐通。
这位在明末乱世中几经沉浮的将领,此刻脸上挂着一副为难的神色。他搓了搓手,叹道:“老恩主,您的意思我明白。只是……那李自成待我也算不薄。我一投降,还是封我做定西伯。此刻我便背叛,实在有些违背恩义?”
“恩义?”陈奇瑜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流贼也配讲‘恩义’?达轩,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站起身,那张枯瘦的脸上,因为极度的愤恨而微微扭曲:“你莫不是忘了当年的车厢峡他们做了什么?老夫便是信了那李贼‘投降’的鬼话,念在苍生无辜,才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结果呢?
这群流贼出了栈道便背信弃义,杀官反叛!他们从骨子里就是一群毫无信义的豺狼!他们今天能封你做侯,明天就能像杀猪一样宰了你!而且,就是你那个定西伯,那也是先帝封的,要说恩义,那也是先帝的恩义!”
这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唾沫星子几乎飞到了唐通的脸上。唐通缩了缩脖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
“老恩主息怒。”唐通叹了口气,终于说了半句实话,“那李闯的底色,我又何尝不知?只是……老恩主也知道,我实在是没办法。我的老娘,还有一房妻妾,都被那李贼扣在西安当人质。
我之前降了顺,已是做不成大明的忠臣了;若此时再反,害死了老娘,那怕是连孝子也做不成了。这不成了不忠不孝的屑人吗?”
陈奇瑜冷笑一声,“不忠不孝?达轩,你也是带兵的人。当知道世间大义,无过君父!父母之恩虽重,但在君父大义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你降贼已是罪人,若此刻能幡然悔悟,提兵反正,那是浪子回头,千秋史册上还能留你一个名字!若你执迷不悟,跟那李闯一起陪葬,到时候别说孝子,你唐家满门都要遗臭万年!百十年后,世人会如何看你?”
见唐通面色微变,陈奇瑜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话锋一转。
“况且,你真以为那李贼还能蹦跶几天?”他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笃定,“自山海关后那李贼就连战连败,你应该比我跟清楚,他那十多万大军是怎么灰飞烟灭的!如今那贼顺就是一条破船,眼看着就要沉了!
达轩,你是个聪明人。何苦非要把自己绑在这条破船上?”
他走到唐通面前,抛出了最后的筹码:“老夫虽赋闲在家,但这晋北的人脉还在。保德、岢岚、河曲、岚县、兴县、静乐……各地的士绅豪杰,老夫都已联络妥当!秘密集结的团练乡勇,足有上万人!
只要你唐将军在保德州登高一呼,老夫就能让你这星星之火,瞬间烧遍整个晋北!到时候,你就是仅次于吴总兵的中兴大明的第二大功臣,区区一个流贼封的定西伯,算得了什么?”
唐通沉默了。
他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李自成败了,这大顺眼看着是不行了。老娘虽然重要,但要是自己也没了,那老娘也活不成。若是能趁着这个机会改换门庭,即便老娘真的遭了毒手,自己好歹还能保住荣华富贵,大不了……日后多给她老人家烧点纸钱便是。
“唉……”唐通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一次,他的语气变了。不再谈什么忠孝节义,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老恩主,不是我不肯干。只是……这事儿没那么容易。”他皱着眉头分析道,“就算我想反正,可那高一功的一万多精兵就驻在榆林,隔着黄河盯着咱们。府谷那边,也不完全在咱们掌控之中。
而且,今早接到太原那边我安插的眼线密报,那边最近派了一支约莫两千人的部队,正往府谷这边来。好像是叫什么‘破虏营’?这支兵马底细不明,若是咱们刚一动手,他们就扑上来,和高一功两面夹击我们,那起事的难度就大了。”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对着陈奇瑜拱了拱手:“老恩主,且容我再考虑几日。我得先派人去探探那支兵马的底细;再想想法子,看能不能派人把家眷从西安带出来……”
说罢,他也不等陈奇瑜挽留,便匆匆告辞离去。
看着唐通离去的背影,陈奇瑜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他转过身,对着站在角落里、一直垂手侍立的一名年轻“家丁”问道:
“擎宇,你怎么看?”
那年轻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形挺拔精干,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冷厉。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走到桌边,替陈奇瑜换了一盏热茶,这才缓缓开口:
“回大中丞,学生以为,唐通其实已经动心了。只要咱们再推他一把,让局势再烂一点,不出数日,他必然会下点决心。”
“不过,”年轻人的话锋一转,“他提到的那支从太原来的顺军,确实是个隐患。我们在太原附近安插的人手确实也传了消息过来,是有破虏营这么一支部队,领头的人叫李来亨。”
“李来亨?”陈奇瑜皱了皱眉,他对流贼内部现在的情况并不熟悉。
“嗯”年轻人的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刻骨的怨毒,“此人似乎是流贼‘一只虎’李过的义子。”
“一只虎……”陈奇瑜眯起了眼睛,“擎宇,我记得你和他是有大仇吧?”
“正是!”年轻人的声音虽然依旧平静,但藏在袖中的手却已死死攥紧,“学生那几个在榆林卫任职的叔伯,便是惨死在此贼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学生虽未见过这李来亨,但既然是李过的义子,想必也是一般凶残狡诈的货色。这支兵马既然是往府谷去的,那便是咱们起事路上的阻碍。”
陈奇瑜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
“擎宇啊,”他感叹道,“你这番分析有理有据,老夫脱离军务多年,如今虽有心杀贼,却有些力不从心了。若非几位故交将你推荐给老夫,这具体的军务筹划,老夫还真不知该如何下手。”
“学生惭愧。”那年轻人连忙躬身道,“若非陈大中丞提携,学生一介武夫,还真不知该如何去报这血海深仇。”
他随即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前,指点道:“大中丞请看,现在各处的进展都十分顺利,除了府谷那边的渗透还在持续外,保德州、岢岚、河曲等地的士绅,学生都已联络妥当。团练的名单都在这里,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尚缺一些武器和铠甲,那帮流贼现下在地方还是有一些驻军,我们的筹备不能太过露骨,所以这一项还得再筹措一段时间。而且咱们的人虽然多,但真正靠得住的人不多,真要打硬仗,还得靠唐总兵的营兵。”
“不过,也有一条好消息。永宁州的原明军将领崔有福,已经派人送来了密信。他也是个明白人,答应只要唐通这边举事,他就会同步在南边响应,断了顺军的后路。”
“好!好!”陈奇瑜抚掌大笑,“如此一来,这晋北的天罗地网,算是织成了!”
“至于那个李来亨……”那个年轻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地图上“府谷”的位置。
“根据寿阳那边的线报,这支‘破虏营’还在北上的路上。学生以为,咱们暂且不要打草惊蛇。等他们到了府谷,立足未稳、人困马乏之时,咱们立刻挟裹唐通,在保德州举义,以有备算无备。”
赵良栋转过身,对着陈奇瑜深深一揖,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寒:
“到时候,学生斗胆请大中丞应允——破敌之后,将那李来亨交由学生处置。学生要亲手将此贼活剐了,用他的心肝,去祭奠我赵家死在榆林的各位叔伯!”
陈奇瑜看着赵良栋眼中燃烧的火焰,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此刻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晋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