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永昌元年,六月初十。
山西大同,总兵府二堂。
姜瓖端坐在紫檀木的大椅上,手里把玩着一只成化年的斗彩鸡缸杯,目光却看似不经意地掠过下首客座上的那个人——
姜瓖对面的清廷使者穿着一身紧窄的满洲骑装,脑后拖着一条细长的金钱鼠尾辫,发茬青亮。乍一看去,此人从外貌上和一个建州鞑子已经没有半分区别,脸上也挂着建州贵族特有的那种对汉人的傲慢与矜持。
但偏生他的汉话说得极好,字正腔圆,全无关外口音。不,应该说他之前就是个汉人,或者说是前明归化的蒙古后裔。姜瓖记得,就在去岁,这人还在京城的士林中以大明生员自居,和唐通等人也是曾经在宴席上把臂言欢的关系。
来人正是前明恭顺伯吴惟英的亲弟弟,在清廷摄政王面前痛陈家史、甚至不惜认回了蒙古祖宗以求进身的——吴惟华。
“姜总兵,”吴惟华放下了茶盏,“摄政王的大军,已在庆都、真定连战连捷,李贼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他身子前倾,那根鼠尾辫随着动作在脑后微微晃动:“这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您既已杀了那闯逆的伪将张天琳,为何还在剃发和移交州县这两件事上,推三阻四呢?”
姜瓖的手指在杯沿上摩挲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道:“吴特使言重了。姜某对摄政王的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只是……这大同乃是九边重镇,军民数十万,习俗已久。若强令剃发,激起兵变,到时候乱了地方,反而误了摄政王的大事。”
“至于移交州县……”姜瓖叹了口气,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实在是如今晋北盗匪横行,流贼余孽未清。若在我军肃清地方前就让文官老爷们接管,他们怕是连城门都进不去。”
吴惟华闻言,冷笑了一声。他站起身,在厅堂内踱了两步。
“姜总兵,明人不说暗话。”他猛地停下脚步“您现在头上顶着的官帽,还是用那个大明‘枣强王’的牌坊给的吧?大同这‘兴明讨闯’的旗号,你还要挂到什么时候?
摄政王虽然求贤若渴,但耐心也是有限的。”吴惟华的声音压低了,却透着森森寒意,“我大清朝廷的要求很明确,一是姜总兵所部既然要效忠我朝,那就不要再打着枣强王的旗号,并尽快让全军完成剃发易服;二是除去大同府,周边各州县必须由朝廷派官接收。
若是姜总兵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就只能认为姜总兵别有所图了。”
这句话,已经是在赤裸裸地威胁了。
姜瓖眼角一跳,他当然听得懂吴惟华的潜台词——清军入关,席卷天下之势已成,他姜瓖若是再不彻底跪下去,等到清军腾出手来,大同就是下一个被碾碎的目标。
但他更清楚,自己手里这点兵权和地盘,就是他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本钱。要是把大同周边的州县都交出去了,自己就真的完全成为清廷可以任意支使的的走狗了。
“吴特使说笑了。”姜瓖缓缓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姜某既然杀了张天琳,那跟李贼自然是不共戴天。只是我怕光这一份‘投名状’分量还不够。不如……请特使先在驿馆歇息数日,容姜某再筹措一番,给摄政王备一份更厚的大礼?”
这就是逐客令了。
吴惟华眯起眼睛,审视了姜瓖片刻。他也知道逼得太紧可能会适得其反,毕竟这只老狐狸手里还有几万精兵。他内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自己虽然自请来到山西招抚地方,但到现在为止已然寸功未立。
若这次招抚姜瓖出了岔子,自己在清廷哪里还有立足之地?但这事如果成了,毫无疑问是大功一件,该适当安抚此人的时候还是要给些甜枣。
“好。”吴惟华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他笑了笑“姜总兵既然决心未变,那我便再等数日敬候佳音。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曾在京城与姜瓖把酒言欢的旧识:“姜总兵,我劝你早日投靠,也是看在往日在京城的情分上,不想看你走绝路。摄政王虽然要求交出大同周边的府县,但并没有提大同府本身,那就证明大同府完全是可以谈的。这其中的分寸,你可要拿捏好,莫要耽误了时机。”
“谢吴先生提醒。”姜瓖笑着应答道。
等吴惟华背影离开房间后,姜瓖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阴鸷。
“啪!”
那只成化斗彩杯被他狠狠地摔在地上。
“什么东西!”姜瓖骂道,“一个数典忘祖的软骨头,也敢在老子面前摆谱!”
屏风后面,早已等候多时的几名心腹将领鱼贯而出。为首的是他的副将兼侄子姜建雄,身后跟着参将李世华、王进朝、吕继盛等人。
“大帅,这姓吴的欺人太甚!”李世华是个火爆脾气,愤愤不平道,“让咱们剃发也就罢了,还要收咱们的地盘!这要是把蔚州、朔州都交出去,咱们几万弟兄喝西北风去?”
“可不交,咱们挡得住鞑子的大军吗?”一向谨慎的吕继盛忧心忡忡。
姜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现在的情况是,流贼败了,清军强得离谱。投降是肯定的,不投就是死。但怎么投,却大有文章。直接跪着把家底全交出去,那就是任人宰割的肉;就是要跪,跪的姿态那也是有讲究的。
“咱们现在的筹码,还是不够。”姜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大帅的意思是?”王进朝试探着问。
“晋北这块地方,现在暂时成了个真空。”姜瓖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舆图前“只有那个唐通,躲在保德州首鼠两端;其他的流贼,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地方守军。”
他的手指点在了河曲、静乐、代州几个位置上。
“咱们不能就在大同干等着,得动起来!传令下去,别动大队人马,免得把流贼的主力招来。挑几支精干的兵马,打着‘剿匪’的旗号,去周边的河曲、静乐、代州看看有没有机会”
“只要咱们手里的地盘越大,那个吴惟华就越得求着咱们!到时候,别说不用交权,搞不好还能向清廷讨个‘山西总兵官’当当!”
“那……都派谁去比较合适?”众将问道。
“先派几个精干的游击去转转,不过我特意点个人”姜瓖转过身,目光却落在王进朝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进朝啊,你那个义子……最近是不是又在营里闹腾了?”
……
大同城西,骁骑营校场。
六月的骄阳似火,烤得校场上的黄土都在冒烟。一群光着膀子的士兵围成了一个大圈,正声嘶力竭地起哄叫好。
一个身形修长、皮肤白皙得不像个武人的年轻人,正赤裸着上身站在那里。他展露在外的每一块肌理都流畅紧致,仿佛一条蓄势待发的猎豹。汗水顺着他那张只有几根稀疏胡须的白净脸庞滑落,汇聚在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
在他的脚边,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三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捂着胳膊腿哎呦乱叫。
年轻人甩了甩头上的汗珠,对着对面两个犹豫不决的汉子,嘴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你们俩一起上吧,一个个来太没劲了。”
对面的两个百总对视了一眼,怒吼一声,一左一右猛扑上来。
年轻人却不退反进。他脚下一错,左手如游蛇般探出,精准地扣住左边汉子的手腕,借力一引,同时右肩猛地向右侧汉子的怀里一靠。
“砰!”
一声闷响。右边的汉子像个破布袋一样被撞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两丈开外的沙地上。
而左边的汉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天旋地转——那年轻人竟抓着他的手腕,腰部发力,将他整个人抡圆了,“呼”地一声扔了出去,正好砸在刚才那人身上。
“好!”周围的喝彩声简直要掀翻了天。
年轻人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正要弯腰去捡地上的衣服,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闹够了没有?”
人群立刻分开一条道。参将王进朝沉着脸走了进来,眉头皱了皱,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义父。”年轻人立刻收起了那副慵懒的模样,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
王进朝看着这个义子,叹了口气。
“王辅臣,把衣服穿上。别在这里欺负人了。”王进朝将一件布面甲扔给他,压低了声音,“大帅有令,要南下作战了。”
年轻人正在系扣子的手猛地一顿,那双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眼睛里,瞬间有了一丝兴趣。
“去哪儿?”
“静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