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五日清晨,经过破虏营高层的讨议,各支部队综合从承安镇到寿阳一系列作战表现的赏罚布告,终于正式在营中张榜公示。
榜单一出,整个营地都沸腾了。无数士兵们黑压压地围在布告前,想要看看自己的部队究竟在什么位置,周来顺也挤在人群中,昨日的人事调整中,他在第二司第一营内部被正式提拔为队长,接替了被处斩的刘进禄留下的位置。
他仔细地在榜单上寻找着自己所在部队的番号——第二司第一部。虽然自从昨日知道原先的部总孙有福不再担任主官,而是调到了一个新的部队当什么工兵部部总时,他已有预感,但看到结果仍旧十分失落。
正如他所预料的,因为他们之前归属于孙有福部,在承安镇南门表现平平,又在寿阳坞堡出了最严重的军纪问题,他们最终分到的战利品份额在全营各部之中,几乎是垫底的。
“他娘的!真是倒了血霉!”
一个充满了怨气的咒骂声,在他身旁炸响。周来顺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个老兵油子朱双五。
朱双五看着榜单上那少得可怜的战利品份额,一口浓痰狠狠地啐在地上,骂骂咧咧地抱怨道:“跟着孙有福那个软蛋,真是倒了大霉了!打仗捞不着头功,分东西也比别人少一大截!”
赵自牢在旁边听了,却显得比较知足。他小声地对朱双五说:“朱大哥,俺觉得还行了,咱们好歹还分了点东西。你看看隔壁刘旗总的骑兵队,听说不仅主官被罚了俸,他们全队因为军纪最差,这半个月还得天天去掏茅厕呢!”
朱双五还是兀自不服气“你懂个啥,刘兴先好歹还是升官了,他毕竟是侯爷派过来的老人,都尉不能重处;那孙有福没啥背景,明摆着就是被发配去管仓库了,就是连累我们也遭罪。”
周来顺听着朱双五的话,眉头一皱,只得板起脸低声喝道:“朱大哥!都尉既已定了规矩,我等遵从便是,休要再多言!”
朱双五斜了他一眼,见他脸上是与平日不同的严肃,终究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阴阳怪气地回了句:“是是是,周队长说的是。”便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
在营地内心神不宁地吃过早饭后,周来顺便接到了哨总的命令,命他与其他几名队长一道,前往第二司的临时讲武堂开会。
到了地方,周来顺才发现,这并非寻常的军事会议。
宽大的堂屋内,数十名与他一样五大三粗的队长、哨总们,正挤在一条条长凳上,交头接耳,满脸困惑。高台之上,掌旅陈国虎亲自坐镇,而司务局的方助仁方文书,则带着几名手下,抱着一摞摞手抄册子,恭敬地立于一旁。
“都给老子安静!”陈国虎猛地一拍桌案,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他环视着台下众人,瓮声瓮气地宣布道:“自今日起,全营将开始学习由都尉亲自编纂的破虏营《士兵手册》!昨日,第一司那边已经开始学了一天了,今日起轮到咱们第二司!”
他拿起一本册子,在手中晃了晃,下达了死命令:“都尉有令,一周之内,在座的各位,必须将这本册子通篇背诵理解!麾下的普通士兵,则至少要把开篇总纲背得滚瓜烂熟!”
随着一本本手抄本发了下去,会场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叫苦声。“这士兵手册是个啥鸟玩意”“逼我们这帮大老爷们认这玩意,这不是逼张飞绣花吗?”
周来顺翻开那本粗糙的册子,虽然只有几页,但他也看的得头大如斗。他自己也只认得百十来个字,平日里看看军令告示已是勉强。他看着第一段那“替天行道安黎民,杀鞑保家护乡亲”的字样,便有“黎”、“鞑”两个字,如拦路虎一般,挡在了面前。再往下看,“缴获”、“评定”、“协作”、“禁闭”,更是如同天书一般,看得他云里雾里,字认不全,意思更是完全不明白。
他环顾四周,发现身旁那些同样是行伍出身的队官、哨总们,也大多是愁眉苦脸,抓耳挠腮,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都肃静!”陈国虎再次喝止了骚动,随即不耐烦地对着方助仁挥了挥手,“方文书,开始吧!”
在众人的哀叹中,一场惨无人道的“填鸭式”教学,就此展开。
方助仁不得不从最基础的开始,带着这群大老粗,如同教三岁蒙童一般,一字一句地高声朗读。然后对某些特定的词语,专门停下来做解释。
“评定……评定就是大伙儿坐下来,商量着决定谁的功劳大,谁的功劳小……”
“协作……协作就是大伙儿一起使劲,不能你往东我往西……”
方助仁耐着性子,用最浅显的大白话,逐句解释着其中的意思。起初他还能保持着十足的耐心,但随着各种离谱的问题越来越多——“方文书,俺还是没懂啊?”“方文书,你能不能再复述下?”“方文书,蓝是个啥颜色啊?”“方文书,私藏不可以那公藏行不行?”
方助仁那张清秀的脸上,逐渐因为痛苦而扭曲。
他最终决定不再回答任何识字之外的问题,只是一句句先带着众人先读下去,对某些他觉得比较重要的词语才会解释一番。
整个上午,就在这反反复复的的诵读和解释中度过。到最后,这群在战场上能以一当十的悍将们,才勉强将手册解读到了“守位听令即有功,抢功乱阵罚不饶”这一句。所有人都被折磨得头昏脑涨,筋疲力尽。
中午众人正怨声载道之时,军中竟破例为他们这些参加学习的军官,准备了热气腾腾的炖鸡汤和喷香的肉臊子面。那浓郁的肉香,瞬间便驱散了所有的烦躁。众人也顾不上斯文,一个个埋头苦干,风卷残云,吃得是满嘴流油。这也让大家上午积攒的怨气,消散了不少。
下午,众人又耐着性子,将剩下的条文粗略地过了一遍。
临近结束时,方助仁宣布,今明两日,各队长需先向士兵传达手册内容,后日起,每晚还将开设由都尉亲临的“突击识字班”,若有不理解之处,可当堂提问。
会议一结束,刚刚还死气沉沉的军官们,立刻便炸开了锅。
“这手册,主意倒是不错,把规矩都说明白了,以后跟下面的浑球们扯皮时也能有个依据!”
“可不是嘛,以后是赏是罚,都有个章程了。”
总体上,大伙都认可这个手册能让“规矩更明白”。但紧接着,各种争议也集中爆发了。
“‘不纯看首级’,那到底怎么才算功劳?这‘评定’,万一掌旅们偏心眼,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还有那句‘孤狼冒进是狗熊’!这是什么屁话?以后打仗,谁还敢第一个带头陷阵?这不是明摆着打击勇士吗?”
“这禁令也太严了!‘斗殴摇骰偷饮酒’,这些弟兄们平日里解闷的乐子,全给禁了,连酒都不能喝,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而最大的争议,还是集中在了晋升相关的内容之上。
“都是大头兵,凭什么还要再分出个甲乙丙丁来?”
“就是!这‘操练强’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当饭吃?是不是跟这四等评定挂钩?”
“还有这个——战前缺械兵受冻,战后弃伤主官责,这又是啥,难道以后要是有主官真犯了这条,咱们还能往上追责不成?”
听着这些激烈的争论,周来顺心中也有不少茫然,但他却隐隐琢磨出了这个士兵手册中些许不一样的味道,都尉似乎是想借着这个东西,把军纪、赏罚、晋升这些重要的事情,能跟这些大头兵们讲清楚、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