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九日夜,方助仁在公房内显得魂不守舍。
昨天一夜,他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日公审大会上李来亨处斩赵士选全家时那血腥的一幕,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他更忘不了,当时自己想要出言阻止时,李来亨那冰冷的眼神,和自己被对方一个眼神便压得无法动弹的无力感。
往日里,他在破虏营终也算是个忙碌的人。无论是清点粮草还是为都尉起草各类文书,他总是一丝不苟。可这两日,他却一反常态,将自己负责的大部分文书工作,都匆匆交托给了手下那几个新招募的的书手。
自己则整日对着一卷书,一看便是半天,却一页也未曾翻动,脑子中尽是各种纷乱的念头。
到了午间,他甚至还趁着无人注意之时,状似无意地溜达到营地西侧的马厩,与一名负责喂马的老兵闲聊了几句,旁敲侧击地打探着夜间出营巡哨的换防时间和离营最便捷的路径。
夜,终于深了。营地之内,除了巡逻队偶尔经过的脚步声,万籁俱寂。
此刻,他独自一人在房间内,反复地整理着自己本就不多的行囊。他将几本随身携带的书塞入包袱,又觉得太过沉重,权衡了片刻后最终非常心疼地将其中一本不那么常看地取了出来。他又将换来的几块碎银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想了想,又取出来一小块,塞进书卷的夹层里以作备用。
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他知道,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都尉的雄才大略,让他折服;可都尉的冷酷无情,也让他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他也不知道破虏营能往前走多久,对前途一片迷茫。
此时他只想回到那个自己之前一直在逃离,他一直觉得因为那些繁琐的宗族规矩而显得异常压抑的乡下老家,但此刻那些他曾经厌烦的复杂的“礼义廉耻”却又让他觉得如此亲近和安全。
回去吧,哪怕从此就呆在老家做一个坐观天下兴亡的废人,也比在这破虏营里受着煎熬要好。
他提起笔,最终郑重地在那张早已写好、又被他揉搓了数次的道别信封面上写下了——“方崇实敬辞李将军”几个字。
随即他换上了一身从乡民处换来的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将那个早已整理了无数遍的小小行囊背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最后再认真看了一眼破虏营的营地。随即吹熄油灯,借着从帐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悄悄地掀开帐帘,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一路避开明哨,循着白日里早已问明明的小路,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营地西侧最偏僻的一处栅栏。这里靠近茅厕,气味难闻,平日里绝少有人经过。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之后,随即手脚并用地开始攀爬那并不算高的木质栅栏。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到栅栏顶端,一个粗豪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方秀才,你这么晚了是要往哪儿去啊?”
方助仁的身体,在这一瞬间,彻底僵住了。
黑暗中,几条高大的黑影,如同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数步之外。为首的,正是那个总是跟在都尉身边的亲兵哨总赵铁正。
……
李来亨早在公审大会之上,他便已察觉到了方助仁心绪的变化,这个好不容易薅来的文化人,可不能就这么跑了。因此,他早就安排赵铁正严密监视,白天方助仁的所有反常举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
赵铁正没有拔刀,手甚至都没有按在刀柄上,只是对着早已面如死灰的方助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方秀才,都尉有请。”
方助仁双腿一软,颓然地从栅栏上滑了下来,他背靠着冰冷的木桩,缓缓地坐倒在地。他想到了那些被斩杀的军官,想到了都尉那双冰冷的眼睛。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恐惧过后,一股奇异的坦然,却涌上了他的心头。
罢了。
既然逃不掉,那便不逃了。
也好。
无论心中有什么困惑和不甘,都在今夜,做一个了断吧。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那身本就不甚合体的布衣,然后对着赵铁正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有劳……赵哨总了。”
帅帐之内,李来亨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复杂的书生,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个马扎:“方秀才,坐。”
随即,他将案几上那封墨迹未干的信,缓缓地推到了方助仁的面前。信封却并未拆开。
“有什么疑虑,当面跟我分说就是,为什么还要写信?”李来亨笑了笑。
方助仁的身体,微微一颤,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已不见了平日里的恭顺和胆怯,只剩下一片近乎执拗的平静。
“都尉,学生自知今夜之举,乃是叛逃之罪,万死不足惜。只是……在临死之前,学生心中有几个解不开的结,还望都尉能为学生解惑。””
李来亨也正色道“是不是叛逃,且之后再说,你且说说看你有何解心结。”
“那学生便斗胆了,敢问都尉,那赵士选固然罪大恶极,但其亲眷之中,亦有妇孺老弱,所谓罪不及妻孥,前朝哪怕是谋叛大罪,罪人未成年的幼子也多是阉割或流放充军。都尉却将其亲眷一体斩首,这是否有违仁德?”
“那朱明皇帝动不动就诛人全族的时候,可也没见到什么仁德。”
“这,这自不是同一件事....”方助仁的情绪随即也激动了起来“学生斗胆再问!都尉少年英才,胸怀韬略,若欲成匡扶天下之大事,为何不真正地礼贤下士,笼络我辈士人?那赵士选纵有千般不是,亦是乡里望族,耕读传家。
若只是一味地打压杀戮,将我辈士人尽数推至对立,又如何能建立起真正的太平秩序?都尉如今之所为,恕学生直言,与那些只知嗜杀的军头、和只图一时痛快的贼寇,又有何异?!”
方助仁这番话,说得又直又硬,既充满了儒家知识分子特有的天真与傲慢,也隐藏着对自己出身的那个阶级本能的维护。
李来亨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动怒,他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因激动而涨红了脸的书生,缓缓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
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关于“仁德”与否的道德辩论,而是反问道:“方先生,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在打仗之余,费尽心机,又是整肃军纪,又是定下许多在老韩他们看来都是繁琐至极的规矩?”
不等方助仁回答,他站起身,凝望着夏日的星空,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坦诚地吐露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甚至有些不切实际的愿景。他的语气,在这一刻变得异常的真挚与深沉。
“这天下自万历末年东虏在辽东作乱以来,到底乱了多少年了?东虏、天灾、乱军、重税乃至...贼匪,这些灾祸已经杀了多少人,未来还会再杀多少人?
这数十年的天下大乱,在圣上手里才终于有了个清明的前景,可东虏、前明的叛军降臣就是非要继续把这个世道搅和下去。
但我想帮着陛下,开创一个真正的太平世道——让天下所有百姓,无论是你这样的读书人,还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庄稼汉,都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不必再担心明早醒来,家就没了,人就死了。人人能有饭吃,有衣穿!”
这番话,如同一股清泉,瞬间冲淡了帐内那剑拔弩张的火药味。方助仁愣住了,他没想到,从李来亨嘴里听到的竟是如此宏大却又朴素的愿景。
随即,李来亨转身,目光变得冰冷:“谁和这个愿景作对,谁就是我的敌人!你口口声声说要我宽待士人,与他们合作。那我问你,与赵士选这等鱼肉乡里,甚至里通外敌的腐朽之辈合作,是要延续之前那种民间百姓易子而食、朝堂上的衣冠禽兽并列的昏暗世道吗?
需知!这些人,正是之前天下大乱的根源之一!他们把持着乡里,对上欺瞒逢迎,对下压榨盘剥,于是官府能收到的钱越来越少,压在小民身上的负担却越来越重。说到底,山陕这十多年普通人到底过的什么日子,你这个读书人可以脑袋一缩装没看见,我却是清楚地很,义父把我从死人坑里拉出来地时候,周边究竟是如何惨烈地光景!”
他叹了口气,又补充道:“我严惩赵士选全家,就如我严惩营中作乱的军士,皆因军法如山,我要一碗水端平!乱世需用重典,我今日严惩少数几个罪大恶极、难以挽救之人,便能震慑许多尚在犹豫不决之人,让他们不敢、也不能再走上歧途。
这,正是所谓的‘杀一为救万’!”
这番话,如同惊雷,彻底震撼了方助仁。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心中那套“仁义道德”的理念,在李来亨的大义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更重要的是,之前的世道,连他都知道,实在是太乱也太坏了,潜意思中他其实隐隐是认同李来亨的想法的。
但他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儒家理念和阶级意识,依旧让他做着最后的挣扎。
“都尉……”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但依然充满了困惑,“就算……就算您说的都有道理,就算那赵士选死有余辜。可……可他那个年不过十五六的小儿子,还有那些手无寸铁的女眷……难道……难道也非杀不可吗?就……就没有两全之法吗?”
听到这句依旧“迂腐”的诘问,李来亨心中的耐心也被消耗到了临界点。他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机。
此人已知晓自己太多心腹之事,知晓自己太多的谋划与想法。若不能为己所用,今日放他离去,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或许……杀了他,才是最一了百了的办法!
然而,就在他即将下定决心,对着帐外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一股强烈的警醒,瞬间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不是怕杀人。
但他害怕自己,
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因习惯了这种生杀予夺的权力快感,习惯了用杀戮来解决问题,而最终会变成他曾经最鄙视、也最痛恨的那种人。
这丝源于他另一个灵魂深处、属于现代人李然的、微弱但却坚韧的“道德感”,如同一道缰绳,在悬崖边上,死死地勒住了他的心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也罢。”
他重新坐回案几后,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疲惫,却语气平静地说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方先生若执意要走,我李来亨,也不做那强留之主。”
方助仁彻底愣住了。
他原以为,这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对峙,等待他的,最终必然会是冰冷的斧刃。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却没想到,在经历了那番激烈的辩论之后,对方竟……竟真的愿意放他走。
李来亨没有理会他的错愕,只是用一种纯粹公事公办的口吻,补充了一个条件:“只是,如今军中百废待兴,很多文书不可一日无人主事。你还是需在此地再盘桓数日,寻一个能接替你工作的合适书吏,并与之做好交接之后,方可离去。届时,我还会为你备上盘缠程仪,保你安全离开。”
这番话,却是彻底打动了方助仁。这不是试探,更不是猫戏老鼠的把戏。他从对方那坦然的眼神和周全的安排中,感受到了一种超乎他想象的尊重。这份出乎意料的坦诚与尊重,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辞,都更具力量。
李来亨看着他那动摇的神情,最终再次开口了。
“方先生,”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诚恳,“你若真的离开,我……会十分可惜。我此去府谷,是去直面东虏的兵锋,我肩负的,其实也不仅仅是我大顺在北方的重担。”
“你当知晓,若有朝一日,东虏最终打垮了我大顺,即便南边还有残明苟延残喘,也绝不可能是统一北方的东虏的对手。到那时,便是‘崖山之祸’的重演!华夏衣冠,将沦于腥膻;亿万百姓,都将沦为奴婢!”
他站起身,走到方助仁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到那个时候,方先生,你又能避到哪里去呢?”
“为了避免这最坏的世道降临,我需要你这样真正有才干的读书人,来帮助我在府谷开创一个新的局面!”
方助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崖山之祸……”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终是下了决心,心中那些关于“王道”、“霸道”、“仁德”的迂腐纠结,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方助仁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随即对着李来亨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的长揖。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充满了迷茫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深情。
“学生……方助仁,愿追随都尉,万死不辞!”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释然笑容:
“学生也想看看……您口中那个真正的太平世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
景兴中,上皇宴方文忠公于西京。
酒酣,公忽问上皇:“昔在寿阳,若臣固辞,陛下作何处分?”
上皇大笑,浮一大白,曰:“卿今非大学士乎?”
公亦大笑。
——《国朝功臣逸闻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