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来顺虽然臂上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但他孤身归队时那份坚韧不拔的意志被李来亨看中,随即被任命为一个伍长,编入了孙有福的麾下。
这次作战,他们并不在第一线,主要任务是在大部队攻坚之时,负责肃清坞堡外围的零星抵抗。
当坞堡的抵抗彻底瓦解,陈国虎下令全军入内清剿时,周来顺才跟着大部队第一次踏入了这座乡绅豪强的堡垒。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大部分都是衣着简陋的乡勇,间或也有倒毙的下人。
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几具被抬出来的尸体吸引,那熟悉的顺军号衣让他心中一紧——正是前几日失踪的斥候袍泽。他们的死状极惨,身上布满了刀伤和箭创,显然是经历了一番残酷的折磨。
“狗日的!看咱们怎么给兄弟们报仇!”身边一名老兵狠狠地啐了一口,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这股压抑的、寻求复仇的怒火,如同火种,迅速在士兵们心中点燃。
周来顺的心情同样沉重。他想起了自己的兄长,想起了那些在林家峪被鞑子虐杀的伤兵。对这些敢于向他们挥刀的敌人,他心中没有丝毫的怜悯。
然而,当他们真正冲入坞堡深处的宅院时,那股混杂着仇恨与愤怒的复仇烈火,在见到宅院内奢华的家具和装饰,见到那些小姐女仆们华贵的衣物时,迅速扭曲,异化成了一种混杂着报复心、贪婪与疯狂的劫掠行为。
“这地主老财家里面居然有这么多的不义之财!兄弟们,咱们发财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兴奋的嚎叫,随即,整个场面便彻底失控了。那些方才还为袍泽之死而义愤填膺的士兵们,此刻却如同疯了一般,粗暴地砸开一扇扇雕花的房门,踹开一个个上锁的箱笼。
随即,他们叮叮当当地掏出各种金银器皿,胡乱地扯出成匹的绫罗绸缎,珍贵的瓷器则因为不易携带,被当成无用的瓦砾,肆意地践踏和摔碎。
士兵们狂笑着,将各类金银珠宝、铜钱首饰,疯狂地塞进自己的衣服。他们的脸上,写满了贪婪、狂热,以及一种近乎癫狂的快意。莲花山血战后积压的恐惧和压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周来顺被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他试图上前劝阻,却被一个红了眼的老兵一把推开,那老兵指着满地的财宝,对他咆哮道:“你个龟孙,不抢还愣着做啥?咋的,为这些官老爷的东西可惜了?”
周来顺无言以对。
很快,府库中储藏的大量美酒,也被士兵们翻了出来。酒坛被粗暴地砸开,醇香的酒液流了一地。士兵们用头盔、用手、甚至直接抱着酒坛,咕咚咕咚地狂饮。
酒精,随后侵蚀了他们最后的理智。旧式军队的野蛮陋习,随着最后的理智变得薄弱,在从众心理的挟裹下,再次在这支军队身上重演了。
随着一声女人的尖叫,几名喝得醉醺醺的士兵,狞笑着从一间后宅的厢房里,拖拽出几个衣衫华丽、吓得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看那装扮,应是赵家的女眷和贴身丫鬟。
“放开我!你们这些贼寇!放开我!”其中一名看似是小姐的女子,还在做着徒劳的挣扎,换来的,却是士兵们更为粗暴的拉扯和污言秽语的调戏。
院落的另一头,一间柴房的门先是被猛地撞开,随即又很快被掩上,里面传出女人绝望的哭喊和求饶声,以及男人们野兽般的狂笑。
周来顺看到,一名士兵心满意足地提着裤子从柴房里走出来,脸上还带着猥琐的笑容,而柴房的地上,有一件被撕烂的罗裙。
看到罗裙的那一刹那,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昨夜吃的干粮都吐出来。就在他开始干呕的时候,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周来顺!你小子傻站着做甚?过来,陪老子喝一碗!”
周来顺猛地回头,只见他的队长,刘进禄,正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刘进禄,这个在莲花山血战中作战英勇,还被都尉亲自发过赏银的战斗英雄,此刻却判若两人。
他满面通红,双眼因醉酒而布满血丝,一手提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另一只手,则粗暴地搂着一个吓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年轻丫鬟。
“队……队长……”周来顺的声音有些颤抖。
“哈哈!来,喝酒!”刘进禄不由分说,将手中的酒坛递了过来,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周来顺出于内心的朴素善念,他没有接那酒坛,而是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指着那名瑟瑟发抖的丫鬟,声音嘶哑地说道:“队长……都尉不是有令,不许……不许侵扰妇女……”
他话音未落,刘进禄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暴怒。
“滚!”
他猛地将周来顺狠狠推开,巨大的力道让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刘进禄提着酒坛,一步步逼近他,双眼赤红,如同要吃人的野兽,用醉醺醺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怒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都尉的军令来压老子?!”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与戾气:
“老子在承安镇!在莲花山!哪次不是跟着都尉,拿命去跟鞑子拼的?老子身上这几道口子,哪一道不是为他李来亨流的血?老子拼死拼活了这么久,现在连快活一下都不行?”
他那巨大的咆哮声,引得周围那些同样在狂欢的士兵们,纷纷侧目,甚至有人跟着发出了哄笑。
周来顺被他那股凶悍的气势吓得头脑一片茫然,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喉咙发干,一句有条理的话也吐不出来。
刘进禄说得不对吗?好像……也对。在这吃人的世道,打了胜仗,快活快活,似乎……似乎也是天经地义的?
周来顺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他出身农家,见惯了乡里械斗后的抢掠,也听过无数官兵、贼寇破城后的暴行。对于乱世中的暴力,他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早有心理准备。
但他总觉得,自己所在的这支“破虏营”,是不一样的。他亲眼见过都尉为了安抚一个思乡的逃兵,不惜当众“割发代首”;也亲眼见过都尉为了给他们这些被丢弃的伤兵一个交代,真的取了那鞑子军官的首级。
他觉得这位年轻的主帅,是真的想要带出一支大顺皇爷嘴里那支“杀一人如杀我父”的兵。他也一直以为,他们这支打败了鞑子的军队,就是那支理想中的的义军。
可现在……
即便是都尉亲自带出来的兵,即便是刚刚立下赫赫战功的英雄,在脱离了都尉的视线之后,也会如那些他们曾经鄙视的官军匪寇一般凶暴。
在泼天的富贵和放纵的欲望面前,都尉亲口下达的军令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周来顺不再试图争辩,也没有勇气再去看刘进禄那张狰狞的脸。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失魂落魄地向着营地的角落走去。
周围那震耳欲聋的狂笑声、女人的哭喊声、器物碎裂声,让他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明明我们应该是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