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庆功宴,设在晋王府的正厅。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张案几依次排开,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菜肴和醇香的汾酒。虽然许多食材都是仓促间从太原城中“征用”而来,但依旧竭力做出了一派皇家宴饮的气派。
殿中,几名从晋王府旧人中挑选出的歌姬,正弹着琵琶,唱着软糯的小曲,试图为这场庆功宴,增添几分太平时节的旖旎。
李来亨被安排在了极为靠前的位置,紧挨着刘芳亮、李双喜等核心将领。这是他第一次,以一个“功臣”而非“晚辈”的身份,参与到大顺政权最高层级的宴会之中。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比白日里在大殿之上,要复杂得多。有好奇,有审视,有善意,自然也少不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嫉妒与提防。
宴会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渐渐热烈起来。
“亨哥儿!”一个爽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来亨回头,只见李双喜端着一个硕大的酒碗,满脸笑容地走了过来。这位名义上的大顺“太子”,脸上没有丝毫身为储副的城府,只有年轻人之间那种纯粹的热情与发自内心的崇拜。
“今日白日里人多,没能与你好好说上话。”李双喜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快与哥哥仔细说说,莲花山那一仗,到底是怎么打的?我听回来的兵卒说,你领着人马在山沟里,把鞑子的那个牛什么玩意和关宁军的一员游击都给宰了?他们是怎么被你手下的小将一刀劈了的?”
他的问题直接而又充满了少年人的热血,让李来亨也不由得放松了几分。面对这份不掺杂任何政治算计的纯粹崇拜,他耐心地将莲花山伏击战的经过,从自己如何诱敌、如何设伏,到最终如何分割围歼,都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他重点描述了自己和张能是如何不急不徐地引诱鞑子上钩的,战斗到高峰的时候自己麾下的李明义又是如何阵斩了鞑子的那名战将,自己麾下的郎中康见素又是如何刺穿了那个求饶的关宁军游击,陈国虎是如何单骑冲山,张文表最后又是如何壮烈得死战不退,听得李双喜时而拍案叫绝,时而扼腕叹息。
“痛快!当真痛快!”李双喜听完,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将碗顿在桌上,“大丈夫当如是!领精兵,战强敌,阵斩敌酋!亨哥儿,你这番经历,可比我在京师要强过百倍千倍!哥哥我……这次当真是羡慕你!”
这份来自大顺储君的、发自肺腑的羡慕与崇拜,让李来亨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他也忙不迭地回应到“小弟这里干的都是些卖苦力的活儿,哥哥辅弼陛下做事,那才是真正关系我朝的要紧事。”
李双喜听完却是摆摆手“唉,别提了,牛平章、宋军师手上那堆复杂的事情我搞不太懂,现在中营出来打仗又不方便,还真是不如老弟你上阵杀敌快活。”
就在异父异母的李家兄弟热络地闲聊的时候,坐在不远处的左营主将刘芳亮,也端着酒杯,遥遥向李来亨示意了一下。他对这个后起之秀,态度颇为友善。毕竟,李来亨打出的威风,也算是给整个大顺军挣回了些颜面。但李来亨还是从他那看似温和的笑容背后,捕捉到了一丝身为宿将,却被李自成用一个“后辈”来敲打的复杂情绪。
至于汝侯刘宗敏,他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十分低调。因伤势刚愈,他并未多饮酒,只是安静地坐着,偶尔与身旁的人低语几句。但李来亨总觉得,他那看似平静的目光,在扫过自己时,总会带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敌意,虽然隐藏得很好,一闪即逝,却依旧被时刻保持着警惕的李来亨捕捉到了。
就在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自成缓缓站起身,端起酒杯,示意全场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今日,朕还有一桩喜事,要当众宣布!”他的声音洪亮,回荡在整个大殿之内。
他将目光,落在了李来亨的身上,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期许。
“李来亨!”
“末将在!”李来亨连忙起身,出列跪倒。
“你此番莲花山设伏,有勇有谋,挫败强敌,功在社稷!朕今日,便加封你为‘陕北府谷防御使’!”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防御使,虽然官阶不高,但这个职位的关键在于——它是一个地方军政主官!
李自成看着李来亨,声音变得更加沉稳有力:“府谷,地处我大顺根本之地陕北的东北门户,北接套虏,东临黄河,与鞑子占据的山西仅一河之隔,乃是我大顺的北大门!朕将此重任交给你,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朕知你有勇有谋,敢做事,能担当。若非你年纪太轻,资历尚浅,朕今日便要一步到位,加封你为果毅将军!”
这句话的分量,比封赏本身更重!大殿之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声。要知道,当初李双喜被加封果毅将军的时候都比李来亨现在要年长,这几乎是在暗示纯粹从才能上,李自成默认李来亨还在李双喜之上了。
李自成顿了顿,继续道:“朕特许你,在府谷别统一部,并赐下营号——‘破虏营’!望你日后,能为我大顺,打造出一支真正能攻破鞑虏的精锐之师!凡是你辖区内的钱粮、人事、军法,皆由你临机专断,不必事事请示!”
这已是给了李来亨方面之将的权力!
最后,他看向李过,补充了一句:“不过,‘破虏营’仍归你义父亳侯的后营节制。凡事,还是要多与你义父商议。”
这个任命,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却并非所有人都看懂了这背后的深意。只有少数如牛金星般的老于世故之辈,才能咂摸出其中的制衡之意。
而跪在地上的李来亨,也逐步从最初的震惊与狂喜中冷静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到御座之上李自成笑容背后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又看到身旁义父李过那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一切的神情时。
他猛然怀疑,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阳谋!
其一,自然是重赏功臣。将自己这个立下大功的少年英雄,破格提拔,树为全军楷模,以安军心。
其二,则是不露声色的平衡。如果将自己安排到陕北边陲,并且依然归属后营建制的话,那义父李过能坐镇山西的可能性就很小了。估计会安排田见秀或者刘芳亮出镇山西,也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随后又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说到底,让义父掌控全晋某种程度上完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现在的大顺政权,义父作为制将军就是论官阶都是不如刘宗敏和田见秀两个权将军的,如果最后真是田见秀坐镇山西从天子的角度看本就是合理的选择。
但不管怎样,这个任命对自己确实是天大的利好,不仅给了自己充分的自主权,而且让自己一步就跨过了军政之间的那道界限,现在的李来亨,可以说真正意义上正式进入了大顺的高层圈子,虽然处于比较边缘的地位,但那也是权力高层的一部分。所谓简在帝心的好处,不外如是。
更加重要的一点是,也许是阴差阳错,抑或天意使然,府谷和唐通驻扎的保德州仅隔着一条黄河。换句话说,李来亨去府谷是真的有可能改变未来局势,虽然能改变到什么程度不好说,但相比之前只能被大势推着走,毫无疑问会有更多的主动性。
李过没有注意义子脸上那飞速变幻的神情,也未对自己最终不能出镇山西心生不满,反而为李来亨能独当一面感到由衷的高兴。他上前一步,拉着还没完全回过味来的李来亨,行了一个无比郑重的大礼:“臣和犬子,叩谢陛下天恩!”
边上李双喜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只看到自己的小兄弟打了胜仗,得了封赏,心中由衷地为他高兴。等李来亨起身后,他第一个端着酒杯上前,热情地揽住李来亨的肩膀:“好啊,亨哥儿!往后你也是一方镇守了!明日,明日定要来哥哥府上,哥哥要为你单独摆宴庆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