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李来亨一纸军令剥夺了南门防务的实权后,郑百川便一直枯坐于自家军帐之内,脸色沉重,阴鸷得几乎能滴下水来。一名心腹家丁凑近前来,忿忿不平地压低嗓音抱怨道:“总爷!那李来亨欺人太甚!昨夜咱们在南门并无大过,他今日寻个由头便夺了您的兵权,还把我部安排在突围时的左翼,那不是明摆着要把我们当成挡箭牌,随时可以牺牲掉吗?标下看透了,他一贯信不过咱们这些投诚过来的弟兄!总爷,横竖都是个死,不如……不如趁突围混乱时,索性拉上队伍奔了东虏,另谋条生路!”
郑百川端着一碗早已凉透的粗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碗边,默然不语。心腹这番煽动之语,句句戳中他心底最暗处。他何尝未动此念?但多年的官场和军旅生涯,让他比这心腹要更加谨慎。他仔细地盘算着反叛的利弊:
他现在虽然被架空,但只要手上还牢牢攥着这近两百名以乡党宗族为纽带的嫡系部队,李来亨即便再不信任他,谅李来亨也不敢轻易对他怎么样。这支兵马,是他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的唯一本钱。若此刻反叛,便是将这本钱一次性押上了赌桌。
而如果真把身家性命压上牌桌,实力对比又太悬殊了。他能完全掌控的,也就这二百人。而李来亨麾下,依然有近千之众,且韩忠平、陈国虎、崔世璋等人皆是悍将,更要命的是,昨夜一战他们真的将清军打退了。此刻若公然反叛,怕是清军想支援自己都来不及,只会被当场剿灭,连当棋子的资格都失去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他与镇外的清军方面尚未建立任何联系,对他们的虚实一无所知,而昨晚那么好的局面清军主将都没把握住,可见也是个不可靠的人。贸然投降,那鞑子会如何待他?郑百川心中也忐忑不定,现在投靠满洲人,风险很大,可见的收益却未见得有多高。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郑百川最终还是将那份反叛的冲动,死死地压了下去。目前最稳妥的选择,还是先跟着大部队一起突围,静观其变。只要自己手中有兵,无论局势如何变化,他总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对那心腹冷冷地说道:“休要胡言!眼下鞑子环伺,当以突围为重!你速去整顿本部兵马,做好准备!其他的事,日后再说!”那心腹见郑百川态度坚决,也不敢再多言,只得领命而去。郑百川独自一人坐在帐中,看着起起伏伏的茶叶,眼神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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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承安镇外的清军大营内,气氛同样压抑。额尔德、瑚沙、韩大任等人重新集结了部队,清点着昨夜的损失,一个个脸色都很难看。
中军大帐内,额尔德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骄横与疯狂。一夜惨败,近百名八旗士卒,其中还有几十个披甲精锐的伤亡,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将他的傲气打得粉碎。他在瑚沙和韩大任面前,也不敢再独断专行。
“二位,镇内的流寇,昨夜虽然侥幸胜了一阵。”瑚沙首先开口,他一夜未眠,声音中透着一丝沙哑。“但今日亦是强弩之末,绝不可任其从容遁走,否则我们无法向阿济格王爷交代,但...以目前的兵力,强攻也没有必要。”
韩大任立刻表示赞同:“瑚沙章京所言极是。我军当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战果。若能将其困死,或在野外追击,总好过再攻坚寨。”但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说。
额尔德听着二人的话,心中烦躁,却也无力反驳。他看了一眼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李崇儿,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韩大任顺着他的目光也瞟了眼李崇儿,一个主意突然在他心中成形。他用满语对额尔德道:“额尔德大人,镇内流寇一夜苦战后,必然军心不定,我等所虑的无非是他们打算趁乱突围。此时何不派人前去‘劝降’,名义上是给他们一条生路,实则是为了拖延他们的时间,为我军休整争取时机。此獠已是无用废物,正好物尽其用。若能说动镇内自乱,自是上佳;若其不成,亦无损失。”
额尔德此刻已无更好的办法,听闻此计既能拖延时间,又不必再让自己的人去冒险,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他转过头,用一种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李崇儿。随后咧开嘴,恶声恶气地用满语咆哮了一串命令,又不耐烦地朝身旁的韩大任歪了歪下巴。
韩大任心下暗骂一声,顿时又后悔自己刚刚何必多嘴,这通译的腌臜差事终究落自己头上。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将额尔德那充满暴怒与极度鄙夷的满话,带着辽东口音转译给李崇儿。
“你这杀才!昨夜所报军情,错漏百出!若非额尔德大人英明神武,险些害得大军倾覆!如今大人开恩,再赏你一条狗命,命你即刻前往庄前劝降,去告诉那帮流寇,我大清天兵主力已至,若肯乖乖开庄投降,尚可饶其不死!若敢负隅顽抗,待大军破庄之日,定将尔等杀个鸡犬不留!把话得狠戾些,务必要吓破他们的胆,听明白了没有?”
“啊?!这……这……”李崇儿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难看。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于地,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哀嚎道:“韩…韩游击!求您…求您老在额尔德大人跟前美言几句!非是…非是卑职不肯效命啊!实是…实是卑职与庄内那些流寇仇深似海,那李来亨小儿更是恨不能食我肉寝我皮!大人此刻让卑职去阵前劝降,这…这分明是逼卑职去死啊!”
见过昨夜那场修罗场般的血战后,李崇儿早已肝胆俱裂,看清了承安镇内那伙顺军绝非易与之辈,那李来亨更非寻常稚嫩小儿可欺。他是真真切切不敢再去接这十死无生的勾当了!
韩大任面无表情地将李崇儿这番涕泪交加的推脱之辞,用简短的满语向额尔德复述了一遍。
额尔德听罢,勃然大怒!他“噌”的一声拔出腰间的佩刀,刀锋直指李崇儿的咽喉,用满语厉声咆哮道:“你这卑贱的尼堪杀才!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吗?”他眼中杀机毕露,手腕微微用力,锋利的刀刃已在李崇儿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李崇儿虽然听不懂额尔德在咆哮什么,但那冰冷的刀锋和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杀气,让他瞬间魂飞魄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他涕泪横流,也顾不上面前的韩大任,只是对着额尔德拼命地磕头,用汉语语无伦次地尖叫道:“大人饶命!老爷饶命!奴才去!奴才这就去!奴才定去说得那伙贼人望风归降!定…定不负大人恩典!定不负大人恩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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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镇内,顺军将士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最后的突围准备。突然,北门方向的哨兵来报,说镇外有一人,自称是清军使者,正于壕沟外高声喊话。
李来亨闻讯,即刻与韩忠平一同疾步登上北门箭楼。只见那李崇儿在数名清军骑兵的“护送”下,挪至了承安镇北门之外百步之地。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夹杂着惊惧与强装镇定的怪异声调,朝墙上嘶喊:“镇内流寇听着!俺奉大清国两位将军将令,特来予尔等一条生路!休再执迷不悟!我大清天兵已如潮水般席卷而至,如今真定府周遭,尽是我八旗铁骑!尔等已是瓮中之鳖,再无援军可言!若肯即刻开庄纳降,献出贼酋谷英,额尔德大人担保,尚可饶尔等不死!若再负隅顽抗,待明日大军总攻,必将此庄踏为齑粉,鸡犬不留!言尽于此,尔等好自为之!”
李来亨在镇墙上听着李崇儿的叫喊,心中首先是愤恨,此人脸皮当真厚如城墙,居然还敢前来送死。当随即又感到一丝疑惑,清军这个时候把他派来劝降是打算做什么?除非八旗的损失比自己想象中的还大,那么...他脸上不动声色,对身旁的韩忠平使了个眼色,心中已有了计较。
随即,他对着庄下高声回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动摇:“李崇儿,你休要在此虚言恫吓,我军昨夜才胜了一阵……不过,事关我全庄上千弟兄的性命,我愿同你谈一谈。”
他顿了顿,仿佛在与身边的韩忠平等人商议,片刻后才继续道:“但是,你要让你身后的鞑子兵退后百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我保证你的安全,你我要当面一叙。若你家主子真有诚意,能给出让我等信服的活路,我李来亨也非不识时务、一味愚忠之辈。若仅凭空口白牙,便欲叫我等弃械归降,我辈的刀锋也未尝不利,今日不妨再分个高低。”
此话一出,北门上下的顺军士兵都是一片哄然,然韩忠平只是强硬地做了个手势,将议论声压了下去。
李崇儿忙将李来亨之言回报于身旁押阵的清军拨什库。那拨什库本身粗通汉语,听闻李崇儿的汇报后,一时间却难以决断,那李崇儿立功心切,不断对他吹风流贼已是破胆了,可兵不血刃取此庄,那拨什库又考虑片刻,终是觉得也不怕李崇儿和镇内守军勾结,随即喝令随行骑兵后撤百步,允李崇儿全权代表清军入内“谈判”。
李崇儿心中大定,他整理了一下衣甲,壮着胆子,独自一人向镇门方向走去。李来亨也带着韩忠平、赵铁正、王世威等数名亲信,打开紧闭的镇门,将李崇儿迎了进来。
“李都尉,”李崇儿见李来亨果真“出面议和”,脸上不禁浮起一丝谄媚而得意的笑容,“看来果真是识时务的俊杰。”
“客套话就少讲吧。”李来亨故作不耐地打断他,“若要我等投降,你家主子能给出什么条件?我这上千弟兄,如何安置?粮饷何来?”
李崇儿见状,以为拿捏住了对方,便添油加醋地吹嘘道:“李都尉放心!额尔德大人说了,只要您肯归顺,保您一个参将不失!手下弟兄,一体编入汉军旗,粮饷比您们当流寇时强过百倍!”
李来亨故作怀疑地冷笑道:“空口无凭啊!你家主子昨夜攻庄,折损不小吧?当真还有余力再战?等到明日,我军真定的援军就到了,到时候我还需要投降吗?前营的残兵可是跟我说尔建州的兵马大部分可都还在庆都并未南下呢。”他抛出一个似是而非的信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李崇儿的反应。
李崇儿被问到痛处,脸色微微一变,急忙辩解道:“都尉何出此言!我军主力虽在庆都,但随时可以南下!昨夜……昨夜不过是牛刀小试,我军并未伤及元气,额尔德大人麾下,尚有数百勇士,随时可以破镇!都尉要是犹豫不绝,等今天晚些时候庆都来的大队来了,到时候都尉怕是想投降都不可能了。”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李崇儿这一番话透漏了两个信息,一是现在清军是绝无力量进攻的;二是再晚些时候清军援军来了之后,恐怕就再也没有突围的机会了。
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李来亨脸上那副恰到好处的“犹豫”和“凝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带着一丝快意的平静。他看着还在口若悬河,又是在拿清军的虎皮威吓自己,又是给自己画饼“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的李崇儿,突然打断他:
“你的话说完了。”
李崇儿一愣,笑容还僵在脸上:“都尉,您……您的意思是……”
“你的话很有用,它让我下定了决心。”他猛地一挥手,厉声喝道:“赵铁正!拿下这猪狗不如的叛贼!为李大勇将军报仇!”
早已按捺不住的赵铁正怒吼一声,如猛虎扑食般冲了上去!李崇儿猝不及不及,发出杀猪般惊恐绝望的嚎叫,未及有任何挣扎,便被赵铁正一记沉重的侧踹狠狠蹬翻在地,随即被铁钳般的双臂死死反剪按压于地。
“李来亨!你……你不讲信用!两军交兵……”李崇儿的嘶骂戛然而止——赵铁正已倒转刀柄,用沉重的刀镡狠狠捣入其口鼻之间,顿时砸得他唇裂齿落,鲜血迸流,呜咽着再难成言。
李来亨冷声道:“两国交兵,确实不斩来使。”他贴近李崇儿已经血流如注的脸庞“但你不是来使,你是背主求荣的畜生,对畜生不需要讲信用。”
“王世威!”
“某在!”王世威应声踏前一步,眼中复仇的烈焰熊熊燃烧。
“这叛贼,便由你亲手了结,用他的狗头,来祭奠李大勇都尉的在天之灵!”
“得令!”王世威眼中瞬间爆发出复仇的火焰,他接过一柄环首大刀,大步流星地走到李崇儿面前。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在远处清军惊愕的注视下,李崇儿那颗充满恐惧和不甘的头颅,冲天而起,又重重地落在尘土之中。
李来亨看也不看那兀自抽搐的无头尸身,断然挥手喝道:“将此贼首级,高高悬挂于北门旗杆之上!让镇外的鞑子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好!”北门的顺军将士,看到叛徒授首的这一幕,无不爆发出震天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