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中心广场上,额尔德的八旗精锐如同被血腥味刺激到发狂的野兽,正对以祠堂为核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发起最猛烈的冲击。崔世璋和郭君镇率领的残部虽然拼死抵抗,但在敌人凶悍的攻击下,防线已被撕开数个缺口,数名鞑子兵冲上来与李来亨的亲兵绞杀在一起,陷落似乎都只在呼吸之间。
“压上去!全部给我压上去!”额尔德眼见胜利在望,更是状若疯狂,“流贼的头目就在那里!”为了尽快取胜,他甚至下令,将在后方负责警戒南门方向增援的一支二十余人的小部队也调了上来,全部投入到对核心阵地的最后猛攻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顺军防线即将崩溃的时刻,两声沉闷如雷的巨响,骤然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轰——!”
由崔世璋死死握在手中、作为最后杀手锏的两门威远炮,于这最致命时刻轰然怒吼!炮手们早已在其低沉而急促的指令下,冒着箭矢拼死调整射角,将炮口放低,直指广场上虏兵最为密集汹涌之处,随即用火把猛地点燃引信!
无数烧得通红的铁砂、碎石、铁钉,混合着浓烈的硝烟和刺鼻的硫磺味,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呈扇形横扫而出。冲在最前方的数名八旗精锐,瞬间便被这恐怖的金属风暴吞噬。
他们精良的双层重甲在这极近距离的霰弹直射下,脆弱得如同纸糊的一般,灼热的金属颗粒轻易撕开甲叶,钻入肉体,带出大蓬血雾和碎骨。有人整个胸膛被打烂,一声不吭地仰天倒下;有人面门中弹,整个头颅如同烂西瓜般爆开;有人被密集的弹幕打断肢体,惨叫着滚倒在地。撕裂的血肉和骨骼四处横飞,整个广场仿佛下起了一场血雨。
这突如其来的一击,瞬间清空了祠堂前的一大片区域,也彻底打懵了正在猛攻的额尔德和他的部下,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甚至让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兵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好机会!”郭君镇久经战阵,岂会放过这等良机。他虎目圆睁,嘶声怒吼:“弟兄们!随我杀出去!为庆都死去的袍泽报仇!”他当先一跃,提着刀便冲出了残破的工事,身后数十名同样杀红了眼的前营老卒也怒吼着跟上。这支刚刚还在苦苦支撑的残兵,此刻爆发出的骇人气势和同归于尽的狠劲,狠狠地扎进了因炮击而陷入混乱和震惊的鞑子兵阵中!
“射击!掩护郭都尉!”韩善爵也不失时机地组织还残存的火铳手再次开火压制清军的弓兵。
一时间,广场上的形势发生了微妙的逆转!
就在额尔德惊怒交加,试图重新组织部队,压制住郭君镇的反扑之时,两支真正的催命符,从他意想不到的方向,同时降临了。
广场北侧,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喊杀之声!一支百余人的顺军生力军,在一名左颊带有狰狞箭疤的老将统领下,如猛虎下山般锐不可当地杀入战场!正是及时回师的韩忠平与赵铁正所部精锐,这支生力军一经投入,立时如磐石坠入沸汤,正面战场的均势被彻底打破,胜负天平瞬间倾倒!
几乎与此同时,额尔德的西南侧,也爆发出激烈的马蹄轰鸣和喊杀声。陈国虎率领着他那数十名骑兵,终于在绕了一个大圈之后,找到了额尔德因调动全部兵力猛攻而暴露出的、毫无防备的侧翼。
他们从一条狭窄的巷道中猛然杀出,狠狠地凿入了鞑子兵的腰部!战马的冲撞将清兵撞得骨断筋折,雪亮的马刀借助马力轻易砍穿肉体,骑兵在这一刻发挥出了最大的威力。那些刚刚还在围攻顺军步卒的八旗精锐,瞬间腹背受敌,阵脚大乱!
额尔德彻底慌了神。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小小的承安镇,竟如同一个无底洞一般,在他以为即将得手的时候,总能冒出新的敌人。他看着自己身边一个个倒下的八旗勇士,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那股宗室的骄傲和建功立业的渴望,瞬间被死亡的恐惧所取代!
“撤!快撤!沿着来路,给我杀出去!”他嘶声尖叫着,带领部下不顾一切地向着来时潜入的南侧夯土墙方向突围!
他身边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宗室闲散亲随,拼死挥刀格挡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护着他向南逃窜。其余的八旗兵也彻底崩溃了,他们纷纷丢下同伴的尸体,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跟在额尔德身后仓皇逃命。
恰在此刻,一直龟缩南门、按兵不动的郑百川部,终于有了动静。
郑百川在箭楼上,眼看着村镇中心火光冲天,喊杀声却渐渐从鞑子的嚣张变成了顺军的怒吼,他知道,局势逆转了!
“快!快!李都尉有难!全军随我前去支援!”他瞬间换上一副忠勇愤慨、心急如焚的面孔,高声疾呼,亲率那支始终养精蓄锐、未损分毫的主力,自南门“奋勇杀出”,不偏不倚,恰好“堵截”在正往南侧亡命溃逃的额尔德残部退路之上!
目睹郑百川这般迅疾变脸,李能文恶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对孙有福道:“孙兄弟,南门烦请你再坚守片刻,某且随这‘郑忠臣’去走一遭!”终究还是提刀率本部跟上了郑百川的“援军”。
“狗鞑子哪里逃!”郑百川挥舞着钢刀,状极勇猛,他手下的士兵也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对着那些已然是强弩之末、惊慌失措的鞑子残兵一顿猛砍!他们甚至格外“勇悍”地争抢着砍翻几名已重伤倒地、无力反抗的八旗兵,以此抢夺一份唾手可得的“赫赫战功”!
镇外的北门方向,瑚沙早已察觉到了不对劲。他先是听到了镇内威远炮的轰鸣,随即又看到村中心火光大作,喊杀声震天,但顺军在北门的阵线却并没有崩溃,便知道额尔德的偷袭已然失败,甚至多半已经陷入了重围。他眉头紧锁,心中飞速地盘算着。按理说,他完全可以坐视额尔德这蠢材自生自灭,让这个愚蠢的宗室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但……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额尔德再不堪,也是宗室,是爱新觉罗家的人。若他全军覆没于此,自己见死不救,日后追究起来,也难逃干系。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这支八旗精锐就这么白白断送在这里。“传令!”瑚沙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各队收拢,向南门方向运动,准备接应额尔德大人突围!”
然而对此刻的额尔德来说,来时的路,此刻却变成了通往地狱的窄门!那段低矮的夯土墙,翻进来时轻而易举,此刻要在一片混乱和顺军的追杀下翻出去,却变得无比困难。墙头上只有几架摇摇欲坠的短梯,通往墙外的干涸河床。数十名惊慌失措的八旗兵争先恐后地涌向那几架短梯,互相推搡,甚至拔刀相向,都想第一个逃出生天。
就在此时,已成功迂回到位的陈国虎,立马于不远处一座民房外,张弓搭箭,眼神冷酷如冰。他专门瞄准那些正在攀爬梯子的鞑子兵,一箭一个,箭无虚发。
“嗖!嗖!嗖!”
几名刚刚爬上梯子的八旗兵,惨叫着从半空中栽了下来,如同下饺子一般,又将下面正要离开的同伴砸倒一片。一时间,撤退的秩序彻底混乱,小小的梯子口,竟成了收割生命的屠场!
“完了!全完了!”额尔德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以及身后越来越近的顺军追兵,脸上血色霎时褪尽,眼中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绝望。正当其万念俱灰之际,身旁一名始终扈从其左右的家生包衣奴才,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眼中迸发出决死的凶光:“主子快走!奴才为您断后!”
说罢,他竟不退反进,左手擎起一面厚木包铁盾牌,右手抡动一柄沉重的铁骨朵,如同一头发疯的野牛,咆哮着向着追击而来的顺军冲了过去!他武艺确实精湛,铁骨朵舞得虎虎生风,竟接连将冲在最前的三四名郑百川部下——那些正一心想抢功斩首的步卒砸得骨断筋折,脑浆迸裂,这亡命般的反冲击,竟硬生生将顺军的追势阻滞了短短一瞬。
正是这宝贵的片刻迟滞,为额尔德争取到了逃生的机会。他连滚带爬地冲到一架梯子前,也顾不上什么仪态,手脚并用地向下攀爬。
然而,他心中惊惶,脚下一滑,竟是从半人高的梯子上直接摔了下来,狼狈不堪地滚落在干涸的河沟里,摔得七荤八素,头上的盔也歪到了一边,盔甲的重量加上身体吃疼,额尔德竟然一时自己爬不起来。而下了河的八旗军只顾着逃命,一时间竟无人愿意留下来搀扶他们的主子。
“保护大人!”墙头上残存的几名八旗兵惊呼着,正要下去搀扶。那个有几分血性的八旗军已经被七八杠长矛插成了串子,墙内的顺军,已再次冲了上来,眼看就要将墙头的最后几名鞑子兵淹没。这一刻,额尔德真的是已经打算闭目等死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河床对岸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紧接着便是密集的弓弦震动之声。
“嗖嗖嗖——!”
无数箭矢越过河床,精准地射向正在追击的顺军,暂时压制住了他们的势头。是瑚沙!他终究还是不忍坐视八旗精锐尽丧于此,率领着他麾下的弓箭手赶到了河对岸张弓疾射,为额尔德的残部提供了最后的火力掩护。
额尔德在两名拼死冲回接应的白甲兵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那惨烈的战场,又看了一眼河对岸面无表情的瑚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羞愤、恐惧、后怕与难以言喻的屈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气急败坏的怒吼:“走!快走!”
在瑚沙部的接应下,额尔德最终只带着不足三十人的残兵,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让他们损失惨重的血肉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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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觉罗·额尔德终于连滚带爬逃回本阵,踉跄着扑倒在那面镶黄边的大纛之下时,他浑身浴血,甲胄上沾满了泥土和不知是谁的血浆,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散乱,那张在建州贵胄中素以俊朗著称的面庞,此刻只剩下羞愤、恐惧和一种近乎癫狂的狰狞。
他看着自己身边这群惊魂未定的残兵败将,又想起那些战死在镇内的八旗勇士,特别是那个为他断后而死的家生包衣,一股巨大的屈辱和不甘瞬间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
“传令!快传令!”他一把搡开试图上前搀扶的戈什哈,声音嘶哑破裂,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咆哮,“全军整队!即刻向北门集结!再攻,给老子再攻一次!踏平那鬼庄子!”
钮祜禄·瑚沙缓缓来到他面前,那张刀疤纵横的脸上,此刻已是覆满了寒霜。他冷冷地看着状若疯癫的额尔德,沉声道:“额尔德大人,够了。我军锐气尽折,伤亡枕藉,儿郎们已无力再战。此刻强攻,无异驱疲羊入虎口,徒增无谓死伤。”
“住口!”额尔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猛地跳了起来,指着瑚沙的鼻子尖叫道,“瑚沙!你这胆小如鼠的懦夫,你懂什么?镇内的流寇也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撑不了多久了!只要……只要我们再发动一次总攻,定能将其彻底击溃!你为何要阻拦我建功立业?”
瑚沙闻言,眼中那最后一丝对宗室的敬畏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他上前一步,几乎是与额尔德脸贴着脸,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铁石相击:
“我阻拦你?额尔德!你睁开你的眼睛看看,看看我们还剩下多少人,看看镇子里躺了多少自家兄弟的尸首!是你!是你一意孤行,是你急功近利,是你拿我八旗勇士的性命去赌你那可笑的前程!今夜之败,死伤如此惨重,你——额尔德,必须为此负全责!”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额尔德的心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公然地、不留情面地指责这位宗室贵胄。
“你……你放肆!”额尔德气得浑身发抖,他没想到瑚沙竟敢如此顶撞他,“你一个钮祜禄家的奴才……你敢……”
“我敢!”瑚沙猛地一挺胸膛,他身后那些幸存的正白旗八旗兵,也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不善地盯着额尔德,“我钮祜禄·瑚沙,是为大清流血,不是为你额尔德一人的前程送死。今日,我正白旗的勇士,绝不会再为你这愚蠢的命令,流一滴不必要的血!你要送死,自去!”
说罢,他竟不再理会额尔德,对自己麾下的部将喝道:“传令!收拢伤员,打扫战场,各部…准备拔营撤兵。”他竟是公然抗命,要自行撤离了。
额尔德被这突如其来的决裂惊得目瞪口呆,他指着瑚沙的背影,浑身哆嗦却吐不出一个字。他深知,若无瑚沙这支精锐战兵,凭他眼下这些残部,再攻无异自寻死路。
气急败坏之下,他猛地将目光转向一旁始终缄默不语的韩大任,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草,厉声嘶吼:“韩游击!瑚沙抗命,本官必禀明王爷严惩!现下,本官令你即刻收拢所部所有人马,随本官一同,向北门发动最后一次总攻!若能破庄,本官保你首功!”
韩大任心中早已将额尔德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但看着他那副癫狂的模样,又不敢公然违抗。
他眼珠一转,脸上立刻换上了一副“忠心耿耿”的表情,躬身道:“大人息怒。末将……末将愿为大人效死。卑职麾下儿郎亦苦战彻夜,人困马乏,箭矢火药殆尽……不过,大人既有将令,末将自当遵从!”他嘴上应承得爽快,心中却已打定了主意——待会儿只管让手下擂鼓呐喊,远远地放几轮空箭,绝不靠近镇墙半步。
于是,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副极其滑稽的场面出现在承安镇北门之外。
觉罗·额尔德带着他身边的残部和打定主意摸鱼的韩大任部关宁军,对承安镇发起了“最后一次总攻”。然而,这次进攻,却连雷声都懒得大了。关宁军的士兵们有气无力地呐喊着,射出的箭矢软绵绵地落在镇墙之外,火铳也只是零星地响上几声,便再无动静。额尔德在阵后声嘶力竭地催促着,却根本无人理会。
北门之上,韩忠平早已严阵以待。他看着镇外那稀稀拉拉、如同儿戏一般的攻势,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他甚至都懒得动用火炮,只随意挥手下令:“弓弩手、火铳手,瞅准叫得最欢处,自由施射,给他们醒醒神。”
几轮箭雨过后,本就无心恋战的关宁军士卒,见又有几名倒霉的同伴中箭倒地,伤亡虽不甚众,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兵油子发一声喊,再也顾不得军官虚张声势的呵斥,纷纷争先恐后地向后溃逃!
“不许退!不许退!给我回来!”额尔德挥舞着马鞭,疯狂地抽打着那些溃逃的士兵,试图阻止溃败,但一切都已是徒劳。当黎明的第一丝曙光照亮了遍地尸骸的战场时,那股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胜利的绝望,终于彻底压垮了所有清军士兵的心理防线。不仅仅是韩大任的关宁军,就连额尔德身边那些残存的八旗兵,也开始动摇。
他们并不是超人,他们也会害怕,他们也会恐惧,只是因为种种原因,很少有部队真的能把他们逼到这个地步。但此刻,八旗兵的士气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不知是谁第一个转身跟着关宁军向后逃跑,剩余的八旗军如海水退潮般退出战场。
大势已去!额尔德呆立在马上,看着眼前这兵败如山倒的景象,终于彻底绝望了。他知道,他完了。他不仅没能拿下承安镇,反而折损了近百名八旗士兵,还得罪了瑚沙,回去之后,等待他的,恐怕不仅是自己直属上司巴布泰的怒火,甚至可能是阿济格王爷雷霆般的怒火。
他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收拢部队、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瑚沙,又看了一眼承安镇那在晨光中显得异常坚固的镇墙,最终也只能被溃兵裹挟着,失魂落魄地向着庆都退去。
瑚沙指挥着他那支尚算完整的正白旗部队,一面警戒着镇内可能发起的追击,一面尽可能地将阵亡在北门外的八旗将士的尸首尽可能地收集回来,这是八旗一直以来的规矩,但是遗留在承安镇内地八旗将士尸首却是不可能带走了,都怪额尔德这个蠢货,想到此处,湖沙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在匆匆收殓了数十具尸体之后,瑚沙才深深地望了一眼承安镇,最终也领着部队,缓缓地解围而去,消失在北方的地平线上。
望着仓皇逃窜的清军,承安镇内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嘶哑而疲惫的欢呼声!
这一夜血战,大顺,终究是打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