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都退下吧。”李来亨对着殿内的内侍和文吏们,轻轻地挥了挥手,“没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此殿半步。”
“遵旨。”
随着一阵轻微的衣袂声,所有人都躬身退下,厚重的殿门被缓缓地合上,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大殿之内,只剩下君臣二人,以及那两口装满了历史尘埃的沉重书箱。
李来亨没有立刻去碰那些书稿,而是走到方助仁面前,亲自为他斟上了一杯热茶,随后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语气也变得更加随意和关切:“崇实(方助仁字),你叔父……方至道老先生,近来身子骨可还康健?”
方助仁赶紧起身接过李来亨端过来的茶水,听到“方至道”这个名字,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知道,这看似寻常的问候,才是今日这场密谈真正的开端。
方至道,他那位名义上只是“山中高士”,没有担任过任何官职,却被封为“文成伯”的叔父,是这个帝国中,极少数知道陛下诸多隐秘的人,有些事情甚至是他都不知道也不敢问的,就比如说在陛下受封太子的前夜,西京长安那几天的诸多隐秘,以及现在在大顺几乎被完全抹除了存在痕迹的高祖李自成亲弟李自敬的......
方助仁不敢再多想,立刻就明白了李来亨这句问候背后的深层含义——这是在确认,那些关于“过去”的秘密,是否还安全。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悲戚,躬身道:“回陛下……家叔他……年近八旬,已是油尽灯枯,卧病在床。前些时日,臣离京前来时,他已是……已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了。”他的回答,既是陈述事实,也是在向李来亨做出一个郑重的保证——那些秘密,将随着一位老人的逝去,而永远地被埋葬。
李来亨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那一直紧绷的、搭在膝上的手指,在听到“已是油尽灯枯”时,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下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温和的神色,上前扶住方助仁,温言慰问道:“老先生为国操劳一生,虽未出仕,然其功至伟。你且放心,稍后我便下旨,派宫中最好的太医,带上最名贵的药材,前去为老先生会诊。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先生安度晚年。”
“臣……叩谢陛下天恩!”方助仁感激涕零,再次叩首。“只是家叔的病非医药可解,最后的日子只想安静地修养。”
“也罢,那我就不安排人打扰了,他要是还有其他的请求,报到宫里或者我这边吧。”
“私事”谈毕,方助仁知道,接下来,该谈“公事”了。他直起身,重新恢复了国史馆总裁的专业与从容,指着那两口大箱子,切入正题:“陛下,这五年间,臣奉旨,组织弘文院、国子监之编修、学政,遍览前明档案、我朝塘报与档案,乃至相关人士的私修笔记,已将《大顺创业录》之初稿,基本编纂完成。”
他顿了顿,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只是目前的内容只是有其形而无其神……其中有许多涉及重大史实之真伪、人物功过之评判、以及我大顺立国之根本立场等关键问题,臣等学识浅薄,不敢擅自做主。还需……请陛下亲自示下,为我等修史之人下一阶段的工作,定下章法。”
李来亨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半开玩笑的笑容:“方秀才,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啊。自古便有‘君主不看国史’之说,怕的就是君王以好恶干预史笔,致使信史不存。当初唐太宗翻看自己的起居注,结果被后世史官们阴阳到今日,你倒好,非要拉着朕也来背这个骂名。”
方助仁正色道:“陛下,《大顺创业录》非为陛下之起居注,乃是为我大顺开国之基业立传,为万世子孙明示我朝得国之正统。陛下既是这段历史最重要的开创者,亦是亲历者,由您来为这段历史定调,非为干预,实乃正本清源也。”
“好一个正本清源。”李来亨笑着点了点头,他走到那堆积如山的书稿前,随意地拿起一卷,缓缓展开。他一边翻看着那些用宋体字写就的文字,一边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大殿内,显得掷地有声:“也罢。既然如此,朕今日便破例一回。关于这部《创业录》,朕尽量不谈具体某一件事,只与你定下三个原则。”
“其一,”他放下书卷,目光变得异常严肃,“去神异,存人道。”
“我大顺之兴,乃是民意与天心之合,民意更在天心前。无论是我,还是世祖义皇帝,抑或是太祖高皇帝,皆为凡人。我们出生时,没有红光满室,没有金龙绕母;我们征战时,也没有神风相助,神人托梦。我们之所以能得天下,是因为前明腐朽,自取灭亡;是因为鞑虏诈而无道,天下厌弃;是因为顺百姓之所愿,因而人心归附,将士同心!
创业录里可以写我们的坚韧,可以写我们的智慧,甚至可以写我们的幸运,但绝不能写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朕要让后世子孙知道,开创一个盛世,靠的不是虚无缥缈的‘天命气运’,而是实实在在的人心向背和流血牺牲!”
方助仁听得心神震动,他从未听过任何一位帝王,会如此坚决地否定自身的“神性”。他连忙躬身应道:“臣……谨遵圣谕。”
“其二,”李来亨继续道,“秉笔直书,存疑备考。”
“朕把这么多老弟兄都叫来西京,不是让他们纯粹来享福的,就是要趁着他们还活着,脑子还清楚,把当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给掰扯清楚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人心自有偏私,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口中,或许会有不同的样貌。对于这些与主流观点不符的说法,你们也不要轻易删去。可以作为附录,或是在正文之下加以注疏,‘某某云’、‘某某曰’,将不同的说法都记下来。让后人自己去思考真相到底是什么样的。”
“其三,”李来亨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明立场,辨是非。”
“在求真存实的基础之上,我们这部史书,必须要有我大顺自己的立场。”他开始为这部史书,定下贯穿始终的基调:“永昌元年以前,主要是我大顺与明廷之争。要写清楚前明君臣之昏聩、官吏之贪腐、百姓之苦难,要讲明白我义军起事,乃是官逼民反,是‘伐无道,兴义师’,此乃我朝得国之正当性所在!当然,也不必讳言我义军早年的一些过激行为,是什么样,便写成什么样。”
“但事涉关外战事,对于那些为国殉节的前明将官,如在辽东殉城的巡按张铨、巨鹿血战的卢象升,要不吝笔墨,予以褒扬!他们守的是华夏的土,当为我辈后人敬仰。对有争议的如袁崇焕、毛文龙之流,做好史料辨析,但如何褒贬,我们大顺不替前明做结论。而对于洪承畴、吴三桂、祖大寿之流,降清之后,又倒行逆施,屠戮同胞者,则要将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使其遗臭万年!”
“永昌元年以后,则以抗击建虏、光复河山为主线。要突出我大顺军在其中流砥柱的领导地位,以北方的诸多战事为主线,但对于其他各地的抗清义举,如江阴百姓的守城死战,福建郑氏的海外坚持,也要予以肯定和表彰!至于史可法、何腾蛟之辈,虽然所行无助大局,只要真心抗虏,哪怕与我大顺为敌,嘉其精神,责其作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抗虏倒也非我大顺一家独吞之功,乃是全天下共同的事业!”
“至于我大顺自身在永昌年的一些问题”他最后说道,“虽然事涉太祖高皇帝,如直取京师之轻率,弃西安、襄阳等要地之不智,亦不必讳言。英雄亦有失误之时嘛,承认失误,方能让后人引以为戒。”
这番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在方助仁的心中炸响。他看着眼前这位须发皆白的太上皇,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那种超越了历史宿怨之争的宏大格局和胸怀,是从未在刘邦外任何一位帝王身上见到过的。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五体投地般的敬服。“陛下圣明远见,实非臣等所能及。有此三条原则为圭臬,臣以为,修史之中,大部分的疑难窒碍之处,皆可迎刃而解了。”
他顿了顿,神色却又变得有些犹豫和为难,仿佛有什么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来亨看出了他的迟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语气平淡地说道:“但说无妨。今日你我君臣,便将这史书的骨架,一次性搭个结实。”
得了这句话,方助仁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躬身道:“陛下,虽有总纲,然仍有两桩牵涉太祖高皇帝之旧事,其性尤为敏感,臣……实难把握下笔之分寸,还请陛下示下。”
“讲。”
方助仁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说道:“其一,乃是关于太祖早年之战事。臣等遍览前明塘报、邸报,以及我朝老营宿将之口述,发现自崇祯元年起事,至崇祯十二年转战商洛之前,太祖与安塞郡王(注:高迎祥)所率之义军,在与前明官军主力交战时,实……实乃胜少败多,屡遭重创。若依‘秉笔直书’之原则,如实记载,是否……是否有损太祖及安塞郡王之圣武形象?”
这个问题,无疑是极为尖锐的。在任何一个朝代的官修史书中,为开国君主早年的失败讳饰,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李来亨听罢,并未立刻回答。他放下茶杯,缓缓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
见他那副模样,方助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以为自己触怒了龙颜......
然而,当李来亨再次开口时,声音中却听不出一丝不悦,反而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自信。“据实写。”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却如同惊雷一般,在方助仁的耳边炸响。
“陛下……”
“方秀才,”李来亨转过身“你以为,何为英雄?何为天命?”
他没有等方助仁回答,便自顾自地说道:“正因为屡战屡败,数次被官军打得只剩下残兵败将,却依然能聚拢人心,收拾残烬,于绝境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最终星火燎原,席卷天下——这,才更能证明,前明朝廷已是乱自上出,民心尽失,自取灭亡!这无损于太祖和安塞郡王的形象,反而更能彰显他们那份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英雄本色。这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天命所归!”
“臣……明白了!”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方助仁心中所有的迷雾,这种面对历史的坦然和豁达,也是他和当今天子共事这么多年后依然敬佩不已的地方。
“嗯。”李来亨点了点头,又坐回了榻上,“其二呢?”
方助仁深吸一口气,将那个更为棘手、也更为私密的问题,低声地、艰难地说了出来:“其二乃是关于……关于太祖的一段旧事。太祖高皇帝之前妻邢氏,与那高杰私通,后携闯营资财,一同叛投前明,此事当事者甚多……”他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微弱,不敢再往下说。
这桩事,可以说是大顺朝廷最高层的一桩“家丑”,如何下笔,实在是烫手山芋。这一次,李来亨没有再像刚才那样侃侃而谈,他只是静静地坐了回去,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言不发。大殿之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方助仁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
李来亨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件事背后的尴尬之处,从一个纯粹的、现代人的历史观角度,这件事或许应该被记录下来,因为它真实地发生了,也深刻地影响了历史,高元爵的身世后面还引发了一些乱子,如果不记载的话,很多事情后人看起来会觉得没头没尾。并且说到底,那是属于李自成的屈辱、愤怒与尴尬,对李来亨那部分属于穿越者“李然”的灵魂而言,这事属于看乐子不嫌事大。
但另一方面,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穿越者李然。他是李自成的“义孙”,是大顺的太宗皇帝,他还是需要维护这个王朝的体面,维护那位已故的“祖父”在这方面最后的尊严。
此外,这件事的余波其实也影响到了大顺内部的一些其他事情,包括先皇李自成与太后高桂英之间的关系,进而影响的高必正和高启惠与他的关系,以及那场闹剧般的高元爵事件本身牵扯出的大顺皇位继承上的一些纠纷,这些确实是李来亨不希望后来人深入了解的。
最终,他缓缓地放下了茶杯,脸上带着一种老者不得不面对家族辛密的疲惫。他没有再看方助仁,只是对着虚空,轻轻地摆了摆手,简单地交代了一句:“邢氏之事,无关大局。为先帝讳,相关的记载还是收缴后彻底抹除吧。”
方助仁闻言,心中一凛,他知道,这便是最终的裁决了。他十分知趣地,没有再多问一个字,只是躬身,将这个话题,连同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一同深深地埋入了心底。“臣遵旨,陛下圣断已下,臣也没有其他疑问了。”
最艰难、最敏感的问题都已尘埃落定,大殿之内那股紧绷的、关乎国史大义的严肃气氛,也随之悄然消散。两人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之后的闲聊双方都放松了下来。
“这一卷倒正好是永昌元年”李来亨随手翻开其中一册,语气中充满了岁月的感慨,“从永昌元年我们君臣相识,到如今的景兴元年,一晃,竟已三十八年了,唉当初我们在战场上连续两天不睡觉都不觉得累,现在要是不喝茶聊天都得打瞌睡。”
方助仁闻言,也是不胜唏嘘。三十八年,足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独当一面的壮年;也足以让他和眼前这位帝王,从风华正茂的青年,步入垂垂老矣的暮年。
“是啊,陛下。”他的声音也柔和了下来,“三十八年前,臣还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甚至心怀去意的落魄书生。而陛下您……”
李来亨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怀念的促狭:“我?我那时,也不过是一个连自己明天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的败军之将罢了。”
他突然来了兴致,看着方助仁,问道:“秀才,你可还记得,我们当时在京师找书的事?不知创业录里会不会写这件小事?”
方助仁听着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那段记忆,早已被他这个史官,打磨了无数遍,塑造成了“圣君降世”传说的开篇。他笑着,用带着史官职业习惯的口吻答道:“臣当然记得,创业录里也有所记叙,陛下当时虽身处败军之际,却毫无颓丧之色,于危难之中,展露不凡之姿。于万卷残书中,独取《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等经世之学。臣当时便知,陛下胸怀韬略,心有丘壑,乃卧龙之才。之后您果然力挽狂澜,智挫强虏,最终光复了我汉家河山,开创这太平盛世。凡此种种,皆已印证臣当日之所见。”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慷慨激昂,堪称任何一位开国君主都最爱听的“标准答案”。然而,李来亨听罢,却并未露出欣慰的神色。他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那片被月光笼罩的、静谧的宫苑。
过了许久,他才用一种悠远而又略带疲惫的声音,缓缓说道:“方秀才,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李来亨这个人;或者说,在过去那些九死一生的绝境里,我……我们,没有能撑过去,这个世道,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个问题,让方助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从未想过,一位功业已成的帝王,会提出这样一个近乎虚无的、充满了历史偶然性的问题。
李来亨没有回头,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窗棂,继续说道:“就拿找书这事来说,我还记得当初去找《纪效新书》时,也不知道后面它能有什么用,就是下意识想要在京城的最后几日里做点事情,这三十多年我干的事情也大抵如此,有些事情我做了后有用没用,我也不知道。但毕竟,侥幸也好,努力也罢,咱们终究是从永昌元年,撑到了现在,开创了如今这个局面。”
他转过身,用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大顺创业录》的封面,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自己亲手抚育成人的、既骄傲又觉得尚有瑕疵的孩子。
“我就希望,”他的声音平静而通透,仿佛在对自己的一生,做着总结,“这本书记下的历史里,鞑子不是傻瓜,李定国这些人也不是天生就跟着我们走,朽明里也并非没有忠臣烈士,我们大顺也没有事事都正确,但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地把很多事情做成了。”
“我希望它能真实一些,客观一些,好赖给后世子孙,留一些有用的参考。那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耗尽了所有的精力。他缓缓地走到御座之上,重新坐下,将手中的书稿放在膝上,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靠在了宽大的椅背上,仿佛在极度的疲惫中,沉沉睡去了。
方助仁看着他那张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老和宁静的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他悄悄地起身,想为这位操劳了一生的君主,盖上一件薄毯,然后就准备唤来内侍告退。
就在他走到近前时,听到御座之上的李来亨,用一种含糊不清的、仿佛梦呓般的、却又年轻了许多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
“外面……是什么时候了?”
方助仁的脚步,瞬间凝固在了原地。
而李来亨的意识,早已穿透了三十八年的漫长时光,越过了尸山血海,越过了金戈铁马,瞬间回到了那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起点——永昌元年的那个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