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682年,大顺景兴元年,60岁的大顺太宗皇帝李来亨正式下诏禅让给皇太子,要退居西京当太上皇,此事在五年前就有征兆,但消息一出依然举朝哗然。虽然李来亨是大顺的第三代皇帝,但在不少人,尤其是很多明遗民的心里,大顺的高祖皇帝李自成依然是贼,到李来亨这里大顺才算是正经开国,这种威望无可比拟的君主按惯例都是不到咽气不会放权的,因此他主动退位还是引起了坊间不少无端的野史传言。
了解内情的内阁、勋贵重臣们对此倒并不吃惊,作为马上天子,李来亨年轻时和另外一个李姓皇朝的开国太宗一样以亲临战阵、不避弓矢而著称,但早年高强度的战斗多少也影响了他的身体健康。
虽然国势蒸蒸日上,坊间文人们都自夸本朝远迈汉唐,但自五年之前开始,李来亨对除了征讨西域吐蕃,亲自将越王实封到安南建立海外封国制等寥寥数件大事外,对其他庶务基本都提不起兴趣,悉数交给了太子处理。而在和许多大臣交流的时候,他也多次提到萧衍、李隆基等人晚年的昏政,表示自己绝不会像这些人一样前明而后昏。
更核心一圈的亲信近臣们则大概能把握住李来亨的思路在哪里,有些思维比较活跃的小辈自五年前开始就在劝说家中长辈早做准备了。果然,李来亨宣布退位后不数日,自甲申年起陆续追随他的,到此时还活着的不少亲信贵旧们纷纷上表请辞,包括李定国、陈国虎、郭升、贺珍、郭君镇、赵砺守、刘文秀、刘体纯、冯双礼、王世威等一干高品级的郡王、国公、侯爵都纷纷表态要跟着太上皇去西京颐养天年。
待到三个月后朝廷收到镇守安南的越王的劝阻,以及被打发到海外的孙可望、郑成功两位国公的辞表后,为太子平稳登基扫去了最后一道障碍的李来亨,在退回孙可望、郑成功二人的辞表后,这才正式推行了禅位仪式。至于越王那边,李来亨只是在禅位仪式后简单写了一句“汝兄为天子,汝为安南国王,汝当遣使贺。”两个月后,越王便以安南国王的身份亲自入朝朝见了新天子,但李来亨对此已经并不关心了。
只说禅位仪式两日后,李来亨便带着一干已经退休的老兄弟们尽数搬到了大顺的西京长安,诸位勋贵的吃穿用度以及每日宴饮活动也早被安排妥当,众人皆是日夜宴饮作乐,好不快活。不少人也暗暗松了口气,和前明太祖晚年大开杀戒相比,这简直是梦幻般的君臣结局。
惯常的宴会之外,则是变着花样的各种表演,除了传统的各种杂剧外,还包括大顺开国历程上几次重要战事的戏剧化重现,还有各种番邦剧团献上的各类演出。今日便是北虏被俘虏的几个王族金玄烨、金常宁等人上演的阿其那大战塞斯黑杂剧,引得一干人笑声不断。
那金玄烨也不怯场,转着圈地求着打赏“各位爷,要是觉得奴才等人演得好,还劳烦各位多给点赏银,奴才再演个新的辽东小剧,叫七大根,表演我家祖爷当初是怎么当娈童勾引前明李成梁总兵,靠卖沟子攒齐十三副铠甲的”说罢,便前后摆动身体故作被驱策的丑态。
一时间整个剧场更是哄笑不断,“你这鞑子,怎得这么不要脸”“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这德行,你那祖爷就是想卖沟子,那也得有人买啊”
但渐渐的,似乎被勾起了某种奇妙的回忆情绪,在阵阵哄笑中有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却已是泪光闪烁;有人下意识地伸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柄早已不再锋利的佩刀,仿佛在追忆着什么;也有人的情绪,从感伤转向了愤怒,那些早已年迈、甚至有些颤抖的手,再度握紧了身侧的刀柄,手背上青筋毕露。
那些在酒酣耳热之际被暂时遗忘的、沉重如山的回忆,如同潮水般,重新涌回了这些开国元勋的心头。在座的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哪一个没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疤?哪一个没有几个永远回不来的兄弟?
随着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一贯严肃的榆林郡王李定国却是开了口:“你如何这么不知轻重,能留你一条性命已是圣上宽仁,你们胡虏倡乱东北为祸天下数十年之事表现起来岂能如此轻佻!”那金玄烨吓得只是不断地磕头求饶。
“鸿远说得是,万历四十六年以来的事不该是这么轻佻的东西。”说话者声音不大,但在场的所有勋贵,不顾身体年迈,纷纷起身向他行礼。李来亨此时已是须发皆白,语气平静,也没有表演多少不怒自威的上位者气质,但毫无疑问,他才是整个大顺众星环绕的太阳。
气氛就在这片刻之间,由喧嚣转为肃穆。李来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缓缓抬起手,示意吓得魂飞魄散的金玄烨等人退下。待殿内只剩下他们这些君臣故旧,他才从御座上缓缓走下,来到众人中间。
“诸位,”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朕拉着众位来西京,除了让大家安享晚年外,其实……正是有一件干系到万历四十六年以来的事,想请诸位帮忙。”
所有人都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李来亨走到大殿中央,目光扫过那些熟悉而又苍老的面庞,沉声道:“朕想请大伙帮忙修史。”
“修史?”众人更是疑惑。修史乃是国史馆和翰林院那些文臣的事,与他们这些武夫何干?
“不错,是修史。”李来亨点了点头,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自我大顺平定天下,至今已二十余载,国势蒸蒸日上,四海升平。这是好事。但……”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如今这市井之间,到处都在流传着咱们当年开国的传奇故事。只是这些故事,早已变了味道。”
他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前些日子,有人给我呈上了江南地区一些文人笔记,有的写当年在潼关,我一炮便从八百里外,轰死了建州的九王多尔衮;有的写当年在四川,老虎被我的天威震慑,主动从山上下来“嗷”地一声哈气后死在路边;还有的写,当年平定江南,我曾在江上召唤出一条黑龙,大破了郑家小子的水师……
种种荒诞不经的野史,多如牛毛,到那些说书人和戏文先生的嘴里那就更是夸张离奇了,市井中的百姓们听得津津有味,却不知,我等当年是何等的九死一生。”
这番话,让在座的老将们都感同身受,纷纷点头。李来亨看着众人,眼神变得异常深邃和坚定:“诸位,笑话听多了,便会有人信以为真。百年之后,等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化为一抔黄土之后,我等的子孙后代,又该如何知晓,我大顺的江山,究竟是如何打下来的?
他们会不会真的以为,他们的祖辈,是靠着天命垂青,才得了这天下?他们又是否还能记得我辈当初又是因为什么初心,才下定决心共同终结万历末年以来的大乱,开创了现在的太平盛世。”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所以,朕决定,必须要在我们这一代人凋零故去之前,由各位亲口,留下相对真实的记录!就讲我大顺开基立业时期的历史,但要把那段历史讲清楚,就不能只讲前明崇祯、天启年的事情.
要从万历四十六年辽事起,讲这天下是怎么一步步被朱家君臣败坏到天下大乱、民人相食的,讲我太祖皇帝是如何在这大势下崛起草莽血战建国的,讲父皇与我等是又如何在北虏入关,前明的叛将劣绅竞相与他们相互勾结狼狈为奸的绝境下,是如何一步步最终击败鞑虏、平定天下的!”
他环视着众人,目光中充满了恳切和期许:“此事,单靠国史馆现在的那些文臣,是不成的。他们没有挨过饿,不知易子而食之惨状;他们没有亲历过沙场,不知战阵之凶险;他们没见过如今小丑一般的金玄烨的父祖辈,当年是如何狡诈而凶残;我们,唯有在座的诸位,才是那段历史真正的见证者!”
“因此,朕今日在此恳请诸位,在此颐养天年之余,不吝心力,积极配合国史馆的史官,将你们亲身经历过的每一场重大战役,每一个关键的决策,都原原本本地回忆、讲述清楚。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一份真正信得过的史料。”
说罢,他对着在座的所有老臣,郑重地做了一揖。
大殿之内,一片肃然。李定国、陈国虎、郭君镇……所有这些曾经叱咤风云、杀人如麻的开国元勋,此刻都缓缓地站起身,对着他们的君主,也是他们一生的战友,还了更为庄重地一礼。
当日晚间,西京长安的行宫之内,褪去了白日宴饮的热闹,显得格外幽深和宁静。
李来亨没有再召见任何人。他独自一人,在寝殿内宽大的软榻上闭目养神。他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觉得有些疲惫。今日在殿上与那些老兄弟们的一番言语,勾起了太多尘封已久的往事,那些金戈铁马、血雨腥风的岁月,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让他这具早已年迈的身体,感到了一丝倦意,岁月不饶人啊。
殿内只点着几盏宫灯,光线柔和而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混杂着从窗外飘入的、夏夜草木的清香。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仿佛三十余年的刀光剑影,都已沉淀在这份安宁的暮色之中。
就在他似睡非睡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一名负责值夜的小内侍,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旁,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恭敬地禀报道:“太上皇,内阁大学士、国史馆总裁方学士,已自南京赶到西京,正在殿外求见。”
“哦?他来了。”李来亨缓缓地睁开眼睛,眼中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他坐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常服,声音平淡地说道:“宣他进来吧。”
片刻之后,殿门被无声地推开。
同样已是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方助仁,身着一品大学士的绯色官袍,头戴乌纱,迈着沉稳而又不失恭谨的步子,缓缓走入殿中。他的身后,跟着四名同样身着官服的年轻文吏,两人一组,吃力地抬着两口巨大的樟木箱子,箱子显然极重,压得他们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方助仁走到殿中,先是示意文吏们将箱子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让他们将箱子最上层的几册书取了出来,随即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御座之上的李来亨,深鞠了一躬,声音沉稳而恭敬:“臣,内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史馆总裁方助仁,叩见太上皇,陛下万岁。”
李来亨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相识于微末、如今已是实际上帝国文臣之首的故人,看着那两口装满了历史分量的沉重书箱,脸上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温和笑容。“不必多礼,几年不见,咱们君臣二人这么生分了。”
“谢陛下。”方助仁直起身,依旧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不敢有丝毫逾矩。
李来亨绕着那两口大箱子走了一圈,笑着问道:“这么快就送来了?看来,五年前你自请离开中枢,只留了几个虚衔,去南京挂国史馆总裁的职,这几年过得倒也不算清闲。”
“为陛下修史,为我大顺立传,乃是臣之本分,不敢有丝毫懈怠。”方助仁恭声答道,实际上这件事是五年前李来亨最终下决心要在60岁禅位给太子的前置举措的一部分,为了让太子在接班前能全面掌控行政系统,文臣之首的方助仁对新帝已是种阻碍,新帝也用不好他,这种情况下还不如索性以修史为名逐步淡出政坛,这样对大家都体面。
方助仁自己也清楚进退之道,他家在大顺的文臣中已是恩宠之极,自己还有个儿子也是太子的伴读侍臣,没必要这个时候贪恋一时的权柄。
李来亨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走到一旁的软榻边坐下,随意地指了指对面的一个锦墩,用一种截然不同的、仿佛老友闲聊般的亲昵语气说道:“方秀才,别继续站着了,坐吧,你从南京过来一趟也不容易,咱们君臣好好聊聊。”
“方秀才”这三个字一出口,方助仁那一直紧绷着的、符合大学士身份的严肃面孔,瞬间放松了下来。他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眼前这位还不是大顺的至尊,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年轻都尉,而自己,也还只是一个心怀去意的落魄书生。
一股暖流,在他心中缓缓淌过。但他依旧恪守着不可逾越的君臣之礼,小心翼翼地坐在锦墩边上,声音中带着一丝诚挚的暖意,答道:“臣谢过陛下。这五年来臣修史稍有所成,故而星夜兼程,特携《大顺创业录》初稿前来,请陛下御览。臣到西京后听闻陛下白日与众位勋贵议论国史大事,可见陛下对此事之重视,望陛下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