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县城内,醉仙楼。
这座平日里只有县里大户才消费得起的酒楼,紧挨着破虏营的驻地,今日已被包了下来,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唐通在李来亨的陪同下,带着二十名最精锐的家丁亲卫,来到了酒楼门口。至于剩下的卫兵,则被引到了隔壁军营的大院里,说是那里已经摆开了流水席,好酒好肉管够。
“伯爷,请!”李来亨满脸堆笑,伸手虚引。
唐通点了点头,刚要迈步,却被一个铁塔般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慢着!”
陈国虎黑着一张脸,手按刀柄,目光扫过唐通身后的亲卫:“都尉有令,今日是宴请友军,大伙儿都要喝个痛快。但这酒壮怂人胆,万一有人喝高了闹事,伤了和气就不好了。”
他指了指门口的兵器架,硬邦邦地说道:“各位兄弟,劳烦把手里的长枪、大刀,还有身上的弓箭、火铳,都暂存此处吧!咱们自家人进去,也不带这些家伙什。”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就凝固了。唐通身后的亲卫们立刻炸了毛,一个个怒目圆睁,手按刀柄,就要发作。
“放肆!”
唐通还没说话,李来亨先跳了起来,指着陈国虎的鼻子大骂:“陈国虎!你是不是喝多了?定西伯是咱们的贵客!你让贵客卸了兵器,这是哪门子的待客之道?传出去,还以为我李来亨要摆鸿门宴呢!”
陈国虎却梗着脖子,一脸的死脑筋:“都尉,俺也是为了都尉和爵爷们能喝的尽兴着想!这酒楼里过道窄,那万一真有喝的不长眼地,救醉了挥舞长枪大戟,到时候磕着碰着了伯爷,那才是大罪!”
“你……”李来亨气得直跺脚,转头对唐通赔笑道,“伯爷,您别跟这浑人一般见识。他就是个一根筋,认死理。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次咱们定然是喝的不醉不归,保不齐就有犯浑地。”
他眼珠一转,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这样吧!我看两家的卫兵,铠甲都不用卸,腰刀短兵也都带着,只把那些施展不开的长枪、弓箭留下,如何?”
唐通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酒楼。
这地方确实门脸不大,里面看起来也颇为拥挤。二十个全副武装的甲士若是带着长枪硬挤进去,确实有些施展不开。而且,只要甲胄在身,腰刀在手,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反倒是短兵更利索。
况且,他看了一眼陈国虎身后那些个同样只带了腰刀的顺军卫兵,心中大定。
“既然李都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本爵要是再推辞,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唐通哈哈一笑,挥了挥手,“卸了!都听李都尉的,只带腰刀进去!”
“得令!”
亲卫们虽然不情愿,但见主帅发话,也只能解下弓箭、火铳,将长兵器靠在墙边,只按着腰刀,簇拥着唐通涌入酒楼。
看着唐通等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内,陈国虎瞥了一眼酒楼大堂那些垂下的厚重帷幕和看似随意的屏风,手指轻轻摩挲着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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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仙楼内,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和佳肴如流水般端上桌面,酒香四溢。李来亨与唐通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仿佛真是一对久别重逢的至交好友。周围的士绅们也纷纷举杯,说着些“同仇敌忾、共保桑梓”的吉祥话。
然而,坐在下首的县令唐绍祖,却觉得手中的酒杯重若千钧。他努力想要挤出一丝笑容,但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当歌姬给他斟酒时,他的手猛地一抖,几滴酒液洒在了官袍上。
“哟,大老爷,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奴家伺候得不好?”歌姬掩口轻笑,那娇媚的声音在唐绍祖听来却如惊雷。
“没……没什么,酒劲上来了。”唐绍祖慌忙掩饰,心中却是一片忐忑。
看着眼前李来亨与唐通这副热络的画面,几天前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五天前的一个深夜。
一名满身尘土的骑兵突然闯入县衙后堂,自称有紧急军务。唐绍祖屏退左右后,那骑兵却突然变了脸,压低声音说道:
“唐县令,明人不说暗话。我是大同姜总兵麾下的密使。如今流贼大军在静乐已被包围,覆灭只在旦夕之间。县令乃是读书人,何必给流贼陪葬?若肯献城投诚,姜总兵保你前程无忧。”
唐绍祖当时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他本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是大顺进城后破格提拔了他,这份知遇之恩,他一直铭记在心。
“容……容本官三思。”他强作镇定,借口去取印信,一出房门便立刻招来了衙役班头:“快!召集快手,把后堂围起来!还有,速去给守城的顺军报信!”
当他带着几十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冲回后堂时,那名“密使”却依然稳坐椅上,看着围上来的衙役,不仅不慌,反而大笑起来。
“唐县令,刚才是试你的,你是个忠厚人!”陈国虎不慌不忙地掏出了大顺军中的令牌“我是破虏营第二司掌旅陈国虎,唐县令,跟我走吧,有人要见你。”
“啊?”
在军营里,唐绍祖见到了本该在静乐前线苦战的李来亨。那一刻,他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都尉,您……您不是在静乐吗?”
“静乐那边有变。”李来亨神色凝重,“但我收到密报,岚县城内藏着不少奸细。为了大局,我不得不潜回来,先清理门户,为此我有几件事,还需要唐县令你帮忙配合。”
随后,李来亨交给了他三个莫名其妙的任务:
第一,对这几天运进城的伤兵和尸体,不要盘查,大开方便之门。
第二,配合演一出戏——李来亨要安排军士去强征民夫,唐绍祖就要站出来拼死阻拦。
第三,帮忙包下醉仙楼,并以县令的名义,邀请城内的头面人物赴宴。
“唐县令,”李来亨当时的眼神深不可测,“不日保德州的唐总兵就要南下增援。我要在这里和他谈合兵之事,顺便借此机会,把那些心怀不轨的士绅都请来,一并处置了。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县令多配合。”
唐绍祖虽然心中疑虑重重,但最终还是配合李来亨把这些事情都做了。但他以为李来亨是要借机搞一次“肃反”,抓几个通敌的士绅立威。
可是现在……
唐绍祖的目光越过舞姬的肩膀,偷偷瞥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唐通。
这位威名赫赫的定西伯,正被李来亨频频劝酒,身边的亲卫虽然还站着,但手里的长兵器早已卸在了门外。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在唐绍祖的心里浮现。
都尉的目标……难道根本不是什么士绅?
难道这场酒席,根本就是一场……
“不,不可能。”唐绍祖在桌下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强迫自己打消这个疯狂的念头,“那是定西伯啊!是友军啊!都尉怎么可能对自己人下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啊!”
“来,唐县令,别发愣啊!”
李来亨爽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吓得唐绍祖差点跳起来。
“今日咱们能与定西伯欢聚一堂,全靠唐县令的张罗。来,咱们一起敬伯爷一杯!”
李来亨举起酒杯,笑容灿烂得没有一丝阴霾。
唐绍祖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借着辛辣的酒劲,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恐惧。他看着周围那些满脸谄媚的士绅,看着门外虽然卸了兵器但依然全副武装的唐通亲卫,心中暗自嘲笑自己的多疑:
“我真是读书读傻了,怎么会想到鸿门宴上去?定西伯手握几千重兵,给李都尉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时候火并友军吧?况且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对,一定是我想多了。”
想通了这一节,唐绍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笑容也终于自然了几分。
“伯爷、都尉海量!下官先干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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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大院内,酒香肉香混杂在一起,勾得人馋虫直冒。
一百多名唐通的亲卫,起初还抱着几分戒心,刀不离手,甲不离身。但在顺军辅兵们一轮又一轮的热情劝酒下,在那一盆盆肥得流油的红烧肉面前,这群汉子的防线终于还是崩溃了。
“喝,这酒肉倒是实在!”
“那是,咱们是来救命的,吃他喝他天经地义!”
喧闹声中,不少人解开了领口的扣子,甚至把刀随手放在了桌上,大快朵颐起来。
而在他们身后那排看似空虚寂静的营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昏暗的屋内,数百双眼睛正透过窗户缝隙,死死盯着院子里那些毫无防备的背影。
许一守蹲在窗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杆长枪,手心里全是冷汗。
“放松点。”周来顺低声喝了一句,从怀里掏出一根红布条,利索地系在许一守的右臂上:“系紧了!待会儿乱起来,认布不认人,别被自己人误伤了!”
许一守低头看着那抹刺眼的红色,心脏跳得像擂鼓一样。
在他身后,朱双五这次换了一把沉甸甸的雁翎刀,他斜靠在墙角,漠然地盯着那些唐通亲军的后背。
“朱大哥……”旁边的赵自牢还是没忍住,哆哆嗦嗦地问道,“咱们……这是要对付谁啊?外面那些……不是友军吗?”
朱双五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傻小子,咱们这是要火并了。”
“闭嘴!”周来顺低声呵斥道,“都别废话,服从命令就好!”
许一守深吸了一口气,思绪不由得飘回了两天前。那时候,他还以为大伙是真的要回岚县修正。第二司以哨为单位,被一辆辆装作运伤兵的大车运进了这座军营。
可一进营房,很快各部就被下了严令,许进不许出。
“所有人听着!”当时的陈国虎黑着脸下令,“从现在起,吃喝拉撒全在屋里,会有工兵部的人按时来打扫!可谁敢迈出自家营房门槛半步,斩立决!”
前天晚上,有两个刚从静乐补充进来的新兵,实在受不了屋里的屎尿味,趁着夜色想溜出去透透气。结果刚一露头,就被巡查的军法队按住,连句求饶的话都没来得及说,脑袋就被砍了下来。
从那一刻起,许一守就知道,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但这次他也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要去对付“友军”。
“都打起精神来!”周来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都尉说了,只要过了今晚这关,会让大家好好休息!还有,一会儿别有多余的想法,他们是叛军,不是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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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桌上的气氛,随着话题的深入,变得越来越微妙。
唐通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李来亨的敬酒,眼神却时不时地往门外瞟。见外面的亲卫并没有异动,他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
“李都尉,”唐通放下茶盏,看似随意地把话题引向了他最关心的方向,“之前崔部总说,要是打下了静乐,你打算用银子跟我买些首级充战功?这倒是好说,咱们两家谁跟谁啊。不过我也好奇,老弟这一路打草谷,到底攒了多少家底啊?现如今这兵荒马乱的,若是没有足够的现银,这军心可不好稳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着李来亨的脸。
李来亨闻言,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拎起酒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递到唐通面前。
“定西伯,这事儿不急。”李来亨笑了笑,“倒是伯爷您,这酒宴都开了一半了,您这杯中酒除了开头喝了点,后面可都没怎么动。莫非是嫌弃我这岚县的酒不好?”
唐通脸色一僵,随即有些尴尬地打了个哈哈,捂着额头说道:“见谅,见谅。我前些日子在城头上吹了风,这头疼病犯了,郎中嘱咐不能饮酒。今日实在是喝不得,喝不得啊。”
“哦?那倒是小弟唐突了。”李来亨也没有继续纠缠。
“其实啊,伯爷问得对。”李来亨收敛了笑容,缓缓说道,“我手里确实攒了些银子。不过这些钱,那都是从那些吃里扒外、里通外敌的叛逆士绅手里‘拿’回来的!就比如我在来岚县的路上,就把那叛乱的朱审烜杀了”
提到这个名字,酒桌上的气氛顿时一滞。岚县的士绅们谁不知道他的下场?那是真全家死绝啊。
李来亨却仿佛没看到众人的脸色,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如今大顺局势艰难,很大程度上,就是坏在这帮首鼠两端的人手里!前些日子,我在静乐抓了个舌头,顺藤摸瓜,可是挖出了一桩惊天的大案啊!”
这话一出,原本还算热闹的宴席瞬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士绅都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喘。
李来亨目光环视一周,突然展颜一笑:“诸位莫慌,今日能坐在这里陪伯爷喝酒的,那自然都是我大顺的忠臣良将,是自己人。”
听到这话,众人才如蒙大赦,纷纷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附和。
唯独坐在下首的县令唐绍祖,此刻却是面如土色。他手中的酒杯剧烈地颤抖着,黄澄澄的酒液泼洒出来,淋湿了官袍的前襟,他却浑然不觉。
“哈哈,唐县令,你这是怎么了?”李来亨指着他笑道,“叛徒又不是你,何必吓成这样?”
唐绍祖这才惊醒,手忙脚乱地想要擦拭,旁边的歌姬赶紧拿着手帕上来帮忙,一时间显得狼狈不堪。
看着这一幕闹剧,李来亨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了唐通的脸上。
此时正是六月天,酒楼里本就闷热,两人此刻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李来亨掏出手帕,擦了擦额角的汗,似笑非笑地问道:
“定西伯,咱们岚县虽然小,但也算是清理干净了。就是不知道……您那保德州里,应该没有这种吃里扒外、暗通姜逆的人吧?”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唐通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芒状,他身后的几名亲卫也本能地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手掌瞬间按在了刀柄上。
而在李来亨身后,陈国虎也已然握紧了刀把。
宴会即将进入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