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裴茂、丁仪等人，已是午后。刘榭并未停歇，让贾诩和赵云在外等候，孤身一人来到了关押杨修的囚室。
此室不同于他处，石壁石室之中，打扫得颇为干净，案上甚至有一壶酒。
杨修独坐其中，闭目养神，囚服穿戴得一丝不苟，发髻整齐，一如他在家中书房之时。
听闻脚步声，杨修缓缓睁眼，看到刘榭独自一人走入，身后狱卒悄无声息地关上牢门。
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罪臣杨修，参见陛下。”
刘榭也不在意，随意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笑道：“德祖倒是好定力，这诏狱之中，依旧风采不减，名士风范不减分毫。”
“阶下之囚，何谈风采。”
杨修淡然道，“陛下日理万机，亲临这污秽之地，是来送修上路的吗？此处虽陋，倒也清净，胜过外面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的嘴脸。”
“上路？德祖何以认定，朕是来杀你的？”刘榭挑眉，似笑非笑，“刚才，朕去了趟旁处，你的那几位同党都已伏法，莫非德祖也急着与他们同行？”
“不过，朕倒是放了丁仪一马，让他去幽州见他的主子了。”
杨修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嘴上犹不松口：“修为主谋之一，策划太学生叩阙，联络逆党，罪证确凿。陛下若不杀我，何以服众？”
刘榭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德祖，你太高看自己了，或者说，你太小看朕，也太小看这天下大势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你同丁仪、裴茂这些失意之人串联，暗中联络太学生，撰写万言书，看似环环相扣，声势不小。但在朕眼中，不过是孩童耍弄的木刀木枪，看似唬人，实则伤不了这新朝国本分毫。”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这些不过是跳梁小丑的独角戏。”
杨修面色再不复平静，脸上露出不堪与愤怒，他一生自负智计，算无遗策，何曾被人如此赤裸裸地轻视，忍不住反唇相讥：
“陛下既然如此不屑，又何必亲临此地？莫非只是来看修的笑话？”
“杨德祖，朕来不是为了你，而是想起了你那老父亲！”
刘榭带着追忆说道：
“无论是长安受董卓胁迫，亦或是李傕相逼，还是到了许都，曹操嚣张跋扈，朕能平安，都离不开你父亲杨彪多次暗中维护，送粮传信，甚至不惜触怒权臣，为朕争取喘息之机，存续汉室希望。”
“太尉曾对朕言：‘陛下乃汉室正统，纵一时困顿，亦当存社稷之望，忍辱负重，以待天时。’此言，朕至今铭记，不敢或忘。”
提到父亲杨彪，杨修的眼神终于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他沉默片刻，嘴唇微动，低声道：“家父……那是愚忠罢了。他当年看不透时移世易，看不透天下早已非刘氏一家之天下。”
“那不是愚忠，是风骨，是大汉四百年养出的士大夫之魂！是脊梁！”
刘榭声音陡然提高：“朕能三造大汉，离不开如杨太尉这般，于至暗时刻仍持烛火、不忘初衷之人！正是这等风骨，让天下人心向汉！”
“如今看来，你父亲，乃至天下心怀汉室之人的眼光比你高出了不知多少层楼。”
他盯着杨修，话锋一转：“所以，德祖，你告诉朕。你今日所为，是你真觉得天命不在刘氏，朕只是一时侥幸，还是仅仅因为你弘农杨氏的权势因新政而受损，你杨德祖的惊世才华恐因科举而被寒门子弟超越，故而心生不忿，铤而走险，欲拉上数百太学生与你一同殉葬？”
杨修猛地抬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想要激烈反驳，但对上刘榭的眼睛，一时间所有狡辩与饰词都卡在喉间，无法出口。
刘榭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说道：“你自诩聪明，却看不透朕为何能坐稳这江山。”
刘榭站起身，居高临下：“朕不杀你，非因惧你杨家四世三公的声望，也非全然惜你之才。只因朕，念杨太尉旧恩，不忍他忠良之后，血脉断绝。更因为，杀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
“朕要你活着，亲眼看着，你所以为不可动摇的士族特权，是如何在朕的新政之下，一步步融入这新的时代；看着你嗤之以鼻的寒门子弟，是如何通过科举，成为国之栋梁，其成就或许远超于你；看着大汉，如何在朕的手中，开创一个远超你狭隘认知的煌煌盛世！”
他走到牢门口，停下脚步，并未回头，留下最后一句话语：“杨德祖，你的才智，若只用在与朕斗气、与时代洪流抗衡上，终究不过是史书上一笔可笑注脚。是甘心做这注脚，还是有朝一日幡然醒悟，何去何从，你自己思量。”
说完，刘榭推门而出，脚步声渐行渐远。
囚室内，只剩下杨修一人。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眼中那混杂着震惊、屈辱、茫然和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恐慌，彻底泄露了他内心的天翻地覆。
陛下不杀他，不是因为不能，而是不屑？
他所有的谋划，所有的骄傲，所有赖以支撑的信念，在对方绝对的实力、洞悉一切的眼光和近乎残忍的宽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活着……亲眼看着……”他喃喃自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崩溃的复杂神情。
过了不久，内侍带着旨意前来：
“罪臣杨修，煽动士子，勾结逆党，本应处斩。念其父杨彪于国有功，特赦死罪，削去所有官职爵位，流放交州南海郡，非诏不得返京。其族人不受牵连，涉逆案之田产依律上缴国库，余者保留。”
这回杨修没有说话，恭顺地垂下了头，默默地接过了旨意，泪水不住地滴在石板上。
《弘农杨氏家谱》：德祖流南海，初郁结，日垂钓于江渚。后见番舶云集，商贾辐辏，乃叹曰：“帝遣我于此，其意深矣！”遂潜心记录风物，著《南裔异物志》，竟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