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陈亮踏上了返回山西大同的软卧。
车窗外是北国冬日的萧瑟景象，枯黄的田野、裸露的黄土坡垣飞速后退，偶尔掠过几个被煤尘染得灰扑扑的村庄。
大同家里，依旧是那套老式的、带着浓郁九十年代装修风格的独栋三层小楼，暖气烧得很足，带着点煤火特有的味道。
家里除了父亲陈国强，就只有六十多、头发花白但精神还算矍铄的奶奶肖春。
陈亮是陈家独苗，爷爷早年下井挖煤，不到五十就因肺癌撒手人寰，留下奶奶和当时还未成家的父亲。
母亲去得早，父亲陈国强几乎是奶奶一手拉扯大，又当爹又当妈撑起了这个家，靠着早年敢打敢拼弄了几座小煤矿，才攒下些家底。
或许是因为自己童年的不易，陈国强对陈亮这个独子，向来是疼到了骨子里，甚至可说是有些溺爱。
“亮子回来了！”奶奶见到大孙子，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瘦了，在学校肯定没好好吃饭！”
父亲陈国强站在奶奶身后，比起一年前，眉宇间的愁绪似乎更深了些，鬓角也添了几缕刺眼的白发。
见到儿子，他努力挤出笑容：“回来就好，外面冷吧？快进屋暖和暖和。”
年夜饭还是奶奶张罗的那几样拿手菜，充满了家的味道。
饭桌上，陈国强几杯汾酒下肚，话匣子也打开了，又开始念叨起他那些失败的投资，痛骂那些忽悠他的文化人和海龟，语气里满是懊恼和不甘。
奶奶在一旁默默听着，不时给儿子和孙子夹菜，眼神里带着心疼和无奈。
陈亮安静地听着，没有像前世那样不耐烦地打断或者反驳。
等父亲说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筷子，斟酌着开口：“爸，过去的事就别老惦记了。投资有赚有赔，正常。关键是以后。”
陈国强叹了口气：“以后？家里现在也就靠那几套房的租金，还有这点老本了。爸没用，没给你留下啥……”
“爸，您别这么说。”陈亮给父亲斟满酒，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您说说我以后的打算。”
“哦？你有什么想法？”陈国强和奶奶都看了过来。
“我准备拍电影。”陈亮直接说道，“不是小打小闹，是正儿八经的商业长片。剧本和策划案都弄好了，学校那边的老师也挺看好，答应给些支持。”
“拍电影？”陈国强愣了一下，随即眉头就皱了起来，显然是想起了自己投资电影血本无归的经历，语气带着担忧，“亮子，这行水太深了！爸可是栽过大跟头的！你那点生活费……”
“爸，我不是要家里的钱。”
陈亮打断他，“我自己拉到了投资。跟您说这个，是让您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有把握。而且，这次有学校的老师帮着把关，跟您之前那种盲目投资不一样。”
陈国强将信将疑：“你自己拉到了投资？多少？拍电影可不是小数目！”
“前期投入大概……一千万吧。”陈亮说得轻描淡写。
“多少？！”陈国强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眼睛瞪得溜圆，“一千万？！你……你从哪里拉来的？可靠吗？别是又被人骗了！”
奶奶也紧张地看着陈亮。
“爸，您放心，资金来源绝对正当可靠。”
陈亮没法解释欧洲杯的事，只能含糊其辞，“您儿子我现在不一样了。倒是您，家里那几百万现金，千万别再乱投了。我给您个建议，您琢磨琢磨。”
“什么建议？”
“您可以用这些钱，在咱们大同，或者去省城太原，开连锁便利店。”
陈亮认真地说道，“就那种一百平左右，商品齐全，明亮干净的那种。投资不大，一二十万就能开一家。您负责找店铺、统一管理进货，雇人收银。这生意虽然赚不了快钱大钱，但细水长流，风险小，现金流稳定。总比您把钱扔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项目里强。”
陈国强听着儿子条理清晰的分析，看着他脸上那种前所未有的沉稳，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还是自己那个只知道伸手要钱、花天酒地的儿子吗？这半年在BJ，到底发生了什么？
“便利店……”陈国强喃喃道，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对，脚踏实地，从小做起。”陈亮肯定道，“您要是愿意，我回头可以帮您做个更详细的计划书。”
这个春节，因为陈亮展现出的巨大变化和那个听起来颇为靠谱的便利店计划，家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陈国强虽然对儿子那一千万的投资将信将疑，但见他思路清晰，又有学校支持，总算不像之前那样提心吊胆，也开始真正考虑转型做点实业。
.......
正月初十，年味还未完全散去。
陈亮带着几盒包装精美的山西老陈醋、平遥牛肉等特产，回到了BJ，直接去了田壮壮教授家拜年。
田壮壮家住在一个有些年头的教职工小区，家里陈设简单，满是书卷气。见到陈亮带来的土产，他也没多客气，笑着收下了。
“田老师，过年好。剧本您看得怎么样了？”寒暄过后，陈亮有些紧张地切入正题。
田壮壮给他倒了杯茶，神色平和：“春节期间我仔细看了两遍，也跟几个老朋友电话里聊了聊。”
他顿了顿，看着陈亮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你这个本子，《你的名字》，创意和情感内核，确实是顶级的。做监制，我原则上没问题。”
陈亮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几乎要欢呼出来，强忍住激动：“太好了！谢谢田老师！”
“别高兴太早。”田壮壮摆摆手，语气转为严肃，“我咨询了学校和青年电影制片厂那边。像这种投资规模、特别是特效占比高的项目，想让学校或者青影厂直接投钱，基本不可能。资金赞助没有，不过，一些软性的资源支持可以谈，比如借用学校的器材、场地，协调一些学生参与实习，或者以青影厂的名义协助申请一些拍摄许可等等，能帮你省下一些成本和麻烦。”
陈亮对此早有预料，学校能给予资源支持，已经是意外之喜，尤其是在田壮壮答应出任监制的情况下。
“我明白，资金主要还是得靠我自己解决。”
陈亮说道，“在我的策划里，这部电影的总预算大概在四千万左右，其中视效部分是大头，占了一千八百万到两千万。”
“四千万……”田壮壮轻轻吸了口气，即使是他，也觉得这个数字对一个新人来说过于庞大，“你这步子迈得可真不小。不过，既然你有这个魄力，我也帮你想想办法。晚上我带你去见个人，看能不能有点眉目。”
晚上，华灯初上。
田壮壮带着陈亮，来到了京城一家颇有年头的老字号涮羊肉馆子。
一个僻静的雅间里，他们见到了一位气质沉稳中带着几分威严的中年男子。
“韩总，过年好。”田壮壮笑着打招呼，然后侧身介绍陈亮，“这就是我电话里跟你提过的，我们学校的学生，陈亮。陈亮，这位是中影集团的韩三平董事长。”
韩三平！中国电影界的巨头人物！
陈亮心中一震，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问好：“韩董事长，您好！我是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03级的陈亮。”
韩三平上下打量了陈亮一番，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摆了摆手：“坐，坐，别客气。壮壮跟我夸了你半天，说有个本子不得了。坐下一块儿涮肉，边吃边聊。”
三人落座，铜锅里的清汤开始翻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几盘手切鲜羊肉、百叶、白菜、豆腐摆上桌，气氛很快热络起来。
田壮壮和韩三平显然是老友，聊着圈内旧事和行业动态，陈亮则安静地听着，适时地添茶倒水，表现得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田壮壮才将话题引到了正事上。
“三平，陈亮那个本子，我看了，确实有点意思。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就是这盘子铺得有点大，缺点火。”田壮壮说着，示意陈亮。
陈亮立刻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拿出那份精心准备的《你的名字》项目策划书和剧本摘要，双手递到韩三平面前：“韩董事长，请您指正。”
韩三平接过文件，用餐巾擦了擦手，戴上老花镜，认真地翻阅起来。
他没有立刻看剧本，先仔细看项目策划书，尤其是关于类型定位、市场分析、核心创意和制作预算的部分。
当他看到身体互换、彗星灾难、时空拯救、黄昏之刻这些关键词，以及那高达四千万的预算，特别是近一半的特效投入时，眉头微微蹙起。
他看得比田壮壮初看时还要慢，还要仔细;雅间里只剩下铜锅咕嘟的声音和韩三平翻动纸页的轻响。
田壮壮自顾自地涮着肉，似乎并不着急。
过了许久，韩三平终于放下文件，摘掉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然后看向陈亮，目光深邃。
“本子……很有想象力。”他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种奇幻爱情题材，在国内目前算是空白。视觉构想也很宏大。田老师肯给你当监制，说明艺术上他是认可的。”
他话锋一转，直接切入核心，“你现在找中影，是需要发行支持，还是需要投资？”
陈亮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坐直身体，“韩董，发行和投资，我都需要。目前这个项目，我自己的公司可以投入一千万作为启动资金和部分前期开发费用。剩下的三千万缺口，需要寻找有实力的合作伙伴。”
“三千万……”韩三平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陈亮同学，你的魄力让我很惊讶。一个新人，一个全新的创意，开口就是三千万的投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田壮壮，又回到陈亮脸上，语气变得委婉而务实：“不瞒你说，中影现在……资金也并不宽裕。集团之前有几个大项目，投入很大，回款周期也长。尤其是去年，主要资金都投给了陈开歌导演的《无极》……那也是个宏大制作，目前还在紧张后期阶段，压力很大。集团这边，其实也还背着一些银行的贷款。”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陈亮心中大半的希望之火。
他知道《无极》是了不得巨制，却没想到中影的资金链也因此绷得这么紧。
韩三平看着陈亮，也给出了一个不是承诺的承诺：“这样吧，你这个本子，还有策划案，我先留下。集团内部也需要评估。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真的能把这部电影拍出来，成片质量过硬，到时候需要发行，你可以再来找我，中影会优先考虑。至于投资……目前这个阶段，确实爱莫能助。”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亮知道，从中影这里拿到投资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他脸上重新露出得体的笑容：“非常感谢韩董能抽出时间看我的项目，也谢谢您的指点。发行的事情，我记下了，如果将来片子能成，一定再来叨扰您。”
离开饭店，BJ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脸上。
田壮壮拍了拍陈亮的肩膀，安慰道：“别灰心，三平有他的难处，中影内部现在也混乱。中影这条路暂时走不通，我们再想别的办法。至少，他留了发行的口子，这已经是个不错的开始了。”
陈亮点点头，眼神在短暂的失落之后，重新燃起了斗志：“我明白，田老师。谢谢您为我牵线。投资的事情，我再另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