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三更。
涿郡城西,范阳张氏的坞堡坚逾城池,如一头伏于黑暗中的巨兽。
堡内,家主张晏刚刚吹熄了书房的灯火。
他毫无睡意,只是站在窗前,望着南方冀州的方向。
快了,地公将军的大军,就快到了。
届时,这小小的涿郡,还有所有与他作对的势力,都将被那股黄色洪流碾为齑粉。
刘备,陈默,张世平……张晏已经能听到这些人临死前的哀嚎声音。
突然!
“呜——呜——呜——!”
一声凄厉尖锐的号角,如同鬼哭,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死寂的夜空!
张晏的心脏猛地一缩,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这是坞堡最高警戒的信号!敌袭!
“父亲!”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张炬,也就是那名被周沧当众掌掴的张姓士人迈步而入。
奇怪的是,此刻他却不像先前,身上全无半点文弱之气。
张炬身着一套紧窄的黑色劲装,腰悬一柄开刃长刀,眼中燃烧着嗜血的光芒。
“是那群泥腿子按捺不住了吗?来得好!正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张晏却并未像儿子那般狂热。
他快步走到瞭望口,只看了一眼,寒气便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火光!
龙蛇乱舞般的火把从四面八方亮起,将坞堡外围的平原照得亮如白昼。
而在那跳动的火光之下,是黑压压的骑兵阵列!
他们行动迅捷,队列森严,悄无声息间便已完成了对整个坞堡的合围。
那股沉默中所蕴含的恐怖杀气,让张晏这位见惯风浪的豪族家主都感到一阵窒息。
这不是刘备带的那群乌合之众!
这是……这是真正的百战精锐!
“辽西兵!是公孙瓒!”张晏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没有郡守手令的情况下,就夜袭我张氏坞堡!”
他想不通,也来不及想通了。
“传令!起龙!”张晏发出一声厉吼,声音中带着破釜沉舟之意。
随着他的命令,坞堡内响起一阵沉闷的机括转动声。
坞堡外围那些看似寻常的田垄与沟渠竟在瞬间塌陷,露出下面一排排削尖了的巨木鹿角!
与此同时,坞堡高墙之上,数十个射击口被同时打开。
一架架早已上弦的强弩露出了狰狞矛头,对准了墙外那片肃杀黑暗。
这便是他张氏耗费数代心血,足以抵御千军的防御体系。
名曰“伏龙阵”!
张炬见状,脸上的兴奋更盛:
“父亲英明!任他辽西小儿的骑兵再精锐,在咱们这伏龙阵前,也只能碰得头破血流!”
然而,墙外的公孙瓒似乎对一切早有预料。
面对突然显露的鹿角和强弩,骑兵阵列中没有丝毫慌乱。
阵列如水般向两侧分开,一队队身着轻甲,背负长弓的骑士催马而出。
他们并非直冲向前,而是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上,开始绕着坞堡高速奔驰起来。
“白马义从!”张炬的瞳孔骤然收缩!
是公孙瓒手下那支令塞外胡人闻风丧胆的精锐。
传说中,每一个义从骑士都拥有在奔马上百步穿杨的恐怖箭术!
“放箭!”
随着一声冰冷的命令,数百名义从分头四散至强弩死角,同时张弓搭箭。
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暴雨。
箭矢划出一道道致命弧线,精准覆盖了墙垛后方操作强弩的堡丁!
“啊——!”
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多数堡丁都是未经训练的农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敌人,便被黑暗中飞来的箭矢射穿了喉咙,惨叫着栽下墙头。
张氏引以为傲的强弩阵地,在第一轮交锋中,便被义从们匪夷所思的骑射之术压制,彻底哑了火!
“稳住!弓箭手反击!把火油金汁都给老子抬上来!”
张炬拔出长刀,亲自冲上墙头,怒吼着指挥。
可就在此时,坞堡的正门方向,传来了地动山摇般的巨响!
“轰!轰!轰!”
在义从箭雨的掩护下,公孙瓒的主力步卒不知何时竟已绕开了鹿角陷坑,摸到了坞堡的吊桥之下!
几辆用铜皮包裹着巨木的冲车,在十数名壮汉推动下,正一次又一次撞击着坞堡的包铁大门!
声东击西!
用义从的骑射压制两翼和城头,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主力则借着夜色无光,趁机直捣黄龙!
“不好!”张晏脸色煞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对手。
公孙瓒此人,根本就是一头对猎物习性了如指掌的狡诈饿狼!
“炬儿!带上府中最后的精锐卫士,去守住大门!无论如何也要撑到天亮!”
张晏嘶吼一声,眼中已布满血丝。
张炬领命,带着五十名身披轻甲,手持环首刀与大盾的黑甲卫士,如一道铁流冲向了已经摇摇欲坠的正门。
这支黑甲卫是张氏真正的底牌,每一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命徒,武艺高强,悍不畏死。
他们刚在门后布下盾阵,那扇包铁的坞堡大门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向内倒塌!
门外,公孙瓒骑白马,身披精良铁铠,手持一杆马槊,面容冷峻如冰。
他只是轻轻一挥手。
他身后的步卒如潮水般涌入,与张氏的黑甲卫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狭窄的门洞内,瞬间化作了一座血肉磨盘!
刀剑碰撞的铿锵声,盾牌碎裂的闷响,以及临死前的惨嚎交织在一起。
黑甲卫确实骁勇,竟硬生生顶住了数倍于己的敌军的第一波冲击,在门口用尸体筑起一道防线。
张炬更是身先士卒。
他手中长刀翻飞,刀法竟是异常精妙狠辣,转瞬间便连杀三名官兵,勇悍之气一时无两!
此人先前竟是一直伪装成无力书生,一直在藏拙!
然而,公孙瓒只是冷冷地看着,眼中没有丝毫波动。
他再次举起了手。
他身后,一直沉默的白马义从,动了。
他们没有策马冲锋,却是就在狭窄的门洞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骑弓。
“咻——咻——咻——!”
平射!
近在咫尺的死亡攒射!
以多打少,以弓打步。
这是一种完全不讲道理的打法!
对于被困在门洞内,避无可避的黑甲卫而言,这简直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箭雨瞬间穿透了轻甲的缝隙,将一个个悍勇的黑甲卫钉死在原地。
任凭他们武艺再高,也无法抵挡咫尺之外,迎面而来的箭雨。
张炬眼睁睁看着,自家最精锐的部下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他的心在滴血。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踩着同伴的尸体,竟是硬顶着箭雨,直扑门外的公孙瓒!
“公孙小贼!纳命来!”
回答他的,是公孙瓒那双冰冷无情的眸子,以及……一杆快如闪电的马槊!
铛——!
一声巨响,张炬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长刀脱手飞出。
对面那杆马槊却余势不减,如蛟龙出洞,狠狠地贯穿了他的肩胛,将他整个人都挑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胜负,一击即分。
“父亲!快走!”
被钉在地上的张炬用尽最后气力,朝着坞堡深处发出嘶吼。
坞堡之内,目睹了这一切的张晏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行老泪纵横而下。
大势......已去。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边仅剩的几十名亲兵厉声道:
“随我杀过去!保住少主,从密道走!快!”
说罢,他拔出腰间的佩剑,望着堡外蜂拥而入的官兵,发出一声悲怆大笑,竟是转身迎着刀锋冲了回去。
……
阴冷潮湿的密道内。
张炬在最后十几名亲信的搀扶下,正拼命向着黑暗中逃窜。
他竟是被亲兵们硬生生从必死的战场中抢了出来!
肩胛骨碎裂的剧痛几乎让张炬昏厥,但求生的本能与滔天恨意,支撑着他一次次麻木地迈动双腿。
“公孙瓒……还有那个竖子陈默……
……如此辱我……
吾若不死,必将你等碎尸万段!”
他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与毒。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一丝微光。
是出口!
亲信奋力推开头顶的伪装石板,一股带着泥土芬芳的清新空气涌了进来。
他们出来了!
这里是坞堡后山的一片密林,夜色深沉,是绝佳的藏身之地!
“少主!我们逃出来了!”一名亲信狂喜地低呼道。
张炬也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靠在一棵大树上,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去冀州,找到地公将军!
他要带着十万黄巾天兵回来,将整个涿郡,夷为平地!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沉浸在复仇的幻想中时。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像是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张炬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不知何时,一支黑色的羽箭已然从他大腿外侧贯穿而入!
箭矢上蕴含的力道是如此之大,震得他整条腿都一阵发麻。
剧痛,在延迟了半秒后,如潮水般席卷全身!
“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全身的力量被瞬间抽空,整个人瘫软下去。
身旁最近两名亲信大惊失色,刚想拔刀,又是两声同样的破空之声。
两支羽箭,一左一右,精准地射穿了他们咽喉。
二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捂着脖子,颓然倒地。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张炬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拼命地向着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
几十步外,一处高高的土坡之上,无声的身影如雕塑般伫立。
夜风吹动着谭青衣角,手中长弓弓弦尚在微微震颤。
而在土坡之下,火把一根根亮起。
十几骑明火执仗的骑手,缓缓从黑暗中踱出,将张炬等人包围。
为首一人,却并未骑马。
此人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肩上扛着一杆在火光下闪烁着骇人寒芒的丈八蛇矛。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被钉在地上的张炬面前。
身后火光,将这尊魔神般的身影拉出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笼罩在张炬带着绝望的脸上。
“堂堂百年士族,食汉禄,享民脂。
却去做那‘里通乱贼,背刺乡里’的猪狗勾当……”
张飞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
他嗤笑了一声。
“俺张飞一介屠户,尚知忠义二字。”
“你这等衣冠禽兽……”
“你也配姓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