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倾南笑了一下,她的笑声很浅。
其实程倾南是一个别人说句话好话就会特别开心的人,连她自己也知道。并不是因为话好听,而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她喜欢听。
程若说话虽然温婉,却是字字诛心。
程斳北和奚衡只要开口就是对她的抱歉,她不喜欢听。
她常年在寺庙,看的最多的就是山间的云雾,远处的丛林,还有那些经书,所以,很少说话,也没有人陪她说话。
好像孤寂惯了。
好像回了南漫,只有陆其琛对她说的最多。
她永远记得他说的那些话。
——程倾南,我们结婚了。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程倾南,不用考虑我。
——我来接倾南回家。
——程倾南,我想抱抱你。
.......
都是些好话,一字一句的好像都是她的底气。
安静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很浅,“陆其琛,这二十多年我人生里是没有天的,所以没有日光,也没有黑暗,其实我就是个活死人。我认识的人很少,我心里最为重要的人只有五个。参慈,弘礼,沈嘉禾,阿尔瓦,还有我阿公。”
陆其琛愣了一下,她说的五个人中没有父母,没有祖母,也没有他。
她说:“阿尔瓦是我小时候的司机,他是阿富汗人,刚好我出生那年去了澳洲,在我三岁那年,祖母带我去寺里祈求,下山的时候碰见他站在树下,对着那些红布条祈福。回头时冲着我笑了笑,就是因为那个笑,那天祖母把他留了下来。祖母很少让我出去,很多时候都在祠堂抄经,他总会想办法帮我偷偷带出去,我们一起在雪天打过雪仗,一起去过游乐园,去动物园的时候他会扮成老虎逗我开心,他喜欢在车上放摇滚音乐还会教我唱,他会指着月亮告诉我,他的家乡在西北方向。他经常笑,我从未见过他有难过的时候。他陪了我六年,在我十一岁那年,我被祖母送去寺庙,而他回了阿富汗。那天他来寺庙和我告别,我看见他哭了,他对我说,以后看月亮的时候也看看西北方向的那颗星星,那是他。也是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患有“快乐木偶综合征”,无法治疗。可惜他还没回到阿富汗就离世了,后来我找到他,带着他的骨灰回了他的家乡,把他葬在了一棵树下。”
陆其琛手紧了一下,她说:“那年他29岁,如果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38了,我把他埋葬之后也从来没有去看过他,他肯定笑着在生我的气。”
陆其琛吻了吻她的额头,“抽个时间,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他。”
“好。”她说。
“参慈,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束光。我刚进寺庙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吃不了食物喝不下水,日渐消瘦,日日枯萎,那时候我觉得我可能快死了吧!我每天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是参慈默默陪着我。替我擦干眼泪,一顿又一顿的喂我食物,他教我读经文,教我禅意,在一个又一个想要寻死路的瞬间,他总是牢牢抓着我,他告诉我,人生下来应该好好活着。在寺庙那九年,那个寂静的寺里,只有他陪着我。后来,我偶然遇到了弘礼,收留了他,他也成为了我人生中的一小道光,有时候我觉得没那么孤寂了。”
“沈嘉禾,你见过的。他是参慈深夜远赴德国为我请来的医生,也是我的老师。我才见到他的时候很讨厌他,把他拒之门外。他骂过我很多次,因为我倔强,他说我天生反骨,说我不爱惜自己的生命,说我白念了那些佛。但他每次骂完之后都是敲敲我的房门,然后坐在门外讲故事给我听。他给我讲了外面很精彩的世界,讲了很多他去过的地方,他给我讲了他的大学生活,还有他出国留学的经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总有很多故事讲给我听,我虽然被关在寺庙,但听他说了之后,我突然想去看看了。自从我打开房门之后,他就不骂我了,他耐心的指引我,告诉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程倾南停了一下,“我阿公。”
本就沙哑的喉咙更干燥了,像是被火燎烧一样,隐隐作痛。
陆其琛下床给她倒了杯水,水杯递在她的嘴边,小口小口喝着。他抬手在她的嘴角边轻轻擦了擦,低头时,吻上了她的唇。
他的手轻抚着她的后背,轻轻的拍了拍,像是在安慰。
她说:“我阿公在我十一岁那年也离世了,永远的离开了我。”
她的肩膀微微抖了抖,紧抓着被子。
他的气息浮在她的耳边,温热,湿润,一层一层的腐蚀着她的心,他轻轻低语,“倾南,我以前以为你在澳洲过的应该不差。”
他没有说她过的很好,而是不差。
程倾南被送进寺庙那天,陆谦愠在后院站了许久。那天他刚好从学校回来,江柔在厨房做着他最喜欢的东坡肉。他在大厅里写着作业,陆谦愠去厨房,不知说了什么,盘子被打翻了一个。他急忙去看的时候,看见江柔快速擦了眼泪。那晚,他在后院听到江柔说:“明明是她放不下执念,却要倾南来承担她的一生,她还那么小就被送进寺庙,与弃养又有什么区别?”
听到倾南这个名字时,他并不陌生。他从小就知道,程倾南是他的未婚妻。只是他愣了一下,在想,为什么被送进寺庙?
只是后来忙着学业,渐渐忘记了,也并没有深想,只是记得程倾南这个名字。
过了三年,有天陆谦愠说要去趟澳洲。
走的那天,江柔当着他的面说,去寺庙多看看她。
他知道江柔说的那个她是程倾南,这次陆谦愠去澳洲也是特意去看她的。
他突然记起了那天,她被送进寺庙那天,陆谦愠沉默了许久,江柔哭了。他想,那个被送进寺庙的未婚妻或许过的不是很好。
哪有家人忍心把自己孩子送进寺庙的?
可转念一想,程家是赫赫有名的名门望族,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直到去年,陆谦愠提到他们的婚期,他去查了些关于她的事情,略微知道,她和她祖母,父母的关系都不是很好。
程倾南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说:“也算是锦衣玉食,衣食无忧。”
他和她都知道,她说的只是吃穿方面。
安静了几秒,陆其琛的吻又落了下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因为他知道,太多安慰的话都是无用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先说哪个字。
无数的话只换成了细细数数温热的吻,是心疼也是悔恨。
后悔从小就知道她却没有好好关注她,哪怕轻轻一句问候都没有。知道她被送进寺庙,却从来没有去看过她,哪怕一次。
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像是想把揉进自己的心里。
“倾南,倾南。”
他一遍遍的叫她,在她的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