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清明刚过,苏北平原的风里还裹着料峭的寒意。淮安郊区的青砖小院里,王秀兰正蹲在井台边搓洗衣物,皂角泡沫顺着木盆边缘淌下来,在青石板上积成蜿蜒的小溪。
五岁的小阳蹲在门槛边玩积木,先天白内障让他的眼神总带着层朦胧的雾气,却丝毫不妨碍他把木块垒成歪歪扭扭的“高塔”。
“阳阳,看好妹妹啊。”王秀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朝屋里喊了一声。
小姑子带着三岁的女儿来走亲戚,此刻正在里屋收拾带来的土特产。
小阳“嗯”了一声,小手摸索着抓到块三角形木块,往“高塔”顶上一放,积木哗啦塌了下来。他咯咯笑起来,露出两颗刚冒头的小虎牙。
王秀兰晾完最后一件衬衫,转身想叫儿子进屋喝热水,门槛边却空空荡荡。
木盆里的泡沫已经消了大半,井台上的水桶还在轻轻摇晃,可那个总爱跟在她身后的小小身影,不见了。
“阳阳?阳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里屋的小姑子闻声跑出来,两人在院子里转着圈喊,声音撞在斑驳的院墙上,又轻飘飘地落下来,没激起一点回响。
“刚才还在这儿呢……”小姑子的声音发颤,“我就转身叠了件衣服的功夫……”
王秀兰冲进堂屋,抓起墙角的手电筒就往外跑。
春日的午后,村头的土路泛着潮湿的光,她沿着田埂一路狂奔,呼喊声惊飞了麦田里的麻雀。
丈夫李建国在镇上的建筑工地打工,她哆哆嗦嗦地摸出老式翻盖手机,按键按了三次才拨对号码。
“建国,阳阳……阳阳不见了!”
电话那头的锤子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半小时后,李建国骑着沾满水泥灰的摩托车冲进村子,车把上还挂着没来得及卸下的安全帽。
他通红着眼睛把摩托车往墙上一靠,抓着王秀兰的胳膊嘶吼:“怎么回事?你怎么看的孩子!”
“我就洗了件衣服……”王秀兰瘫坐在地上,眼泪混着泥土糊了满脸,“他眼睛不好,平时都不往外跑的……”
那天下午,整个李家庄都动了起来。乡亲们放下手里的农活,举着锄头、背着竹篓,在麦田埂、河岸边、废弃的砖窑厂里一遍遍搜寻。
夕阳把所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却没能照亮任何一个能藏住孩子的角落。
李建国骑着摩托车把周边三个村子转了个遍,车胎爆了两次,他就推着车继续跑,直到深夜冻得说不出话来,才被邻居硬拽回村里。
派出所的笔录做了整整一夜。王秀兰反复描述着儿子的模样:穿蓝色灯芯绒外套,袖口磨出了毛边;裤子膝盖处有块补丁,是她用缝纫机扎的;因为白内障,孩子看东西总爱微微仰头,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他不会跑远的,”李建国攥着民警的手,指节泛白,“他怕黑,天一擦黑就得找大人……”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寻人启事贴满了周边乡镇的电线杆,电台播报的寻人信息播了又播,小阳就像被春日的风卷走了一样,杳无音信。
王秀兰把儿子的小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边,夜里总觉得能听见他喊“妈妈”。
李建国辞了工,揣着攒下的几千块钱,开始漫无目的地在外漂泊。
他去过徐州的火车站,在南京的地下通道睡过,甚至跟着拾荒者队伍在上海的垃圾场里翻找过——他总觉得,儿子可能被好心人收留了,也可能在哪个角落挨饿受冻。
2008年春节,别人家张灯结彩,李建国夫妇守着冷锅冷灶。王秀兰把小阳的照片摆在桌上,倒了杯白开水当酒:“阳阳,爸妈在找你,你别急……”话没说完,就趴在桌上哭得撕心裂肺。
这一找,就是十八年。
杭州救助管理站的宿舍里,二十二岁的阿明正对着镜子练习系领带。浅灰色的衬衫是社工小王姐姐买的,领带是上周爱心企业捐赠的物资。
他指尖有些笨拙,反复系了三次才打好一个歪歪扭扭的结,镜中的青年眉眼清秀,只是左眼的瞳孔比常人浑浊些,那是先天性白内障留下的痕迹。
“阿明,准备好了吗?”王思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轻快的笑意。
她推门进来,看到镜子前的青年,忍不住夸道:“真精神!今天跟我去个地方,说不定能帮你找到家人呢。”
阿明转过身,脸上露出腼腆的笑。他记不清自己是几岁来的救助站,只记得刚来时总在夜里哭,是小王姐姐抱着他,哼着不成调的儿歌哄他睡觉。
这些年,救助站的工作人员换了好几批,只有王思文一直陪着他,从扎着马尾辫的姑娘变成了眼角有细纹的母亲。
“小王姐姐,我们去哪里?”他的声音带着点含糊的口音,这是多年来在不同地方辗转留下的印记。
“去见我的偶像,”王思文眼睛亮晶晶的,“她是个主播,粉丝可多了,说不定有人认识你呢。”
阿明点点头,乖乖跟在王思文身后。
他知道“主播”是在手机里唱歌说话的人,小王姐姐总在休息时看一个叫“吕十七”的主播直播,屏幕里的姑娘梳着高马尾,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唱歌时眼睛像盛着星光。
吕安禾的直播间设在杭州的一栋写字楼里。推门进去时,她正在调试麦克风,奶白色的毛衣衬得皮肤很白,看见王思文带着个青年进来,立刻站起身:“王姐,你可算来了。”
“十七,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阿明。”王思文拉过阿明,轻声介绍,“阿明,这是吕十七姐姐。”
阿明有些局促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衬衫下摆。
吕安禾注意到他左眼的异常,笑容放得更柔和了:“阿明你好呀,别紧张,就当是来朋友家玩。”她转身从桌上拿起一盒草莓,“刚洗好的,尝尝?”
鲜红的草莓递到面前,阿明犹豫着接过来,小声说了句“谢谢”。
王思文在一旁解释:“阿明是我们站里的老住户了,从小就查不到身份信息。他记得自己好像叫‘阳阳’,老家可能在苏北,对青砖瓦房和井台有印象……”
吕安禾认真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她刚做主播两个多月,从最初在屋里对着手机唱歌,到现在拥有一千五百万粉丝,靠的不仅是清亮的嗓音,更是一股不肯服输的韧劲。
粉丝总说她身上有种“野草气”,不管遇到什么难事,第二天总能笑着出现在镜头前。
“王姐,你把阿明的信息都给我吧,”吕安禾打开电脑,“照片、模糊的记忆点,我都整理一下。今晚直播的时候,我跟大家说说这事。”
王思文眼睛一亮:“真的?太谢谢你了十七!我们找了这么多年,就差最后一把力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阿明不同时期的照片,还有一张写着模糊记忆碎片的纸:“记得院子里有口井,妈妈总在井边洗衣服;家门口有棵大树,夏天会结绿色的果子;身上曾有块蓝色的外套……”
吕安禾把照片一张张扫进电脑,目光落在阿明五岁时的照片上。小小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罩衣,站在救助站的滑梯旁,眼神怯怯的,却努力想挤出笑容。
她心里忽然一揪,抬头看向阿明:“你想找爸爸妈妈吗?”
阿明抬起头,浑浊的左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想……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
他小时候总做一个梦,梦里有个女人抱着他,身上有肥皂的香味,可醒来时只有空荡荡的床铺。
“会找到的,”吕安禾肯定地说,“我们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