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8日,晚上八点十七分,吕安禾对着手机屏幕理了理耳后的碎发。直播间右上角的在线人数始终稳定在个位数,像几粒没被打扫干净的灰尘,倔强地黏在虚拟界面上。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伴奏列表里滑动许久,最终停留在张惠妹的《姐妹》上。
“今天给大家唱首老歌吧。”她对着镜头笑了笑,梨涡浅浅陷在脸颊上。屏幕左下角弹出一条系统提示:当前段位倔强青铜Ⅴ,距离升级还需120点声望值。
这条灰扑扑的提示像块褪色的创可贴,贴在她精心布置的背景墙上——那面墙挂着她手工缝制的布偶挂件,每只都穿着迷你版汉服。
前奏响起时,吕安禾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她闭上眼睛,沉浸于演唱中,当第一个音符从喉咙里滚出来时,连自己都惊讶于那股突如其来的爆发力。
“春天风会笑唱来歌声俏,你就像只快乐鸟……”她的声音算不上专业,却带着一种未经打磨的韧劲,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莽撞地撞过石头,溅起细碎的水花。
唱到副歌部分,她下意识地扬起下巴,脖颈拉出纤细的线条,尾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是我的姐妹
你是我的 Baby Oh Yeah
不管相隔多远
你是我的姐妹
你是我的 Baby Oh Yeah
珍爱这份感觉
你是我的姐妹
你是我的 Baby Oh Yeah
你是我的姐妹……”
此时,杭州某栋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里,“肉肉”正蜷在思域的驾驶座上刷抖音。
手机支架卡在空调出风口,屏幕上的美颜滤镜把她的圆脸磨成了标准鹅蛋,唯独那双肿眼泡藏不住连日加班的疲惫。
她刚结束十个小时的工作,指尖在屏幕上机械地滑动,划过穿着暴露的跳舞主播,跳过喊着“家人们冲”的带货直播间,停在吕安禾那张素净的脸上。
“又是个新主播。”“肉肉”嗤笑一声,准备上划的手指突然顿住。
吕安禾唱到“不管相隔多遥远,思念的心紧相连”,尾音破了个细小的口子,像被针扎破的气球,泄出点真实的委屈。
这破音让“肉肉”想起三年前,闺蜜在哈尔滨火车站送自己时,也是这样唱跑了调,眼泪混着雪粒子砸在自己的羽绒服上。
她鬼使神差地点进直播间。界面简陋得可笑,没有花哨的特效,没有滚动的礼物特效,只有吕安禾抱着吉他的身影,和她的歌声。
“肉肉”注意到主播底下标注着“倔强青铜Ⅴ”,忍不住对着屏幕翻了个白眼:“现在连玩游戏的段位都搬来直播了?”
吕安禾唱到最后一段时,声音明显哽咽了,她想起了上海。
“肉肉”盯着屏幕,突然想起上周被主管训斥的场景——那个戴着金链子的男人把策划案摔在她桌上:“哈尔滨来的怎么了?杭州不养闲人!”
“肉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硬是仰着头咽了回去。
“抱歉,有点跑调了。”吕安禾放下吉他,顺手擦掉眼角的湿润,正对上镜头里自己泛红的鼻尖。
这时,一条新弹幕慢悠悠地飘过来,字体带着点东北特有的直爽:“最后那句破音,比原唱有劲儿。”
吕安禾愣住了。
开播三天,收到的不是敷衍的“美女你好”,就是嘲讽的“青铜还敢开嗓”,这样带着点粗糙善意的评价,还是头一次见。
她对着镜头眨了眨眼,试探着回复:“谢谢……这位叫‘肉肉’的朋友。”
“肉肉”在屏幕那头差点把刚喝的可乐喷出来。这昵称是她随手起的,没想到主播念得这么认真,连尾音的儿化音都模仿得有模有样。
她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你也是东北的?听着有点那味儿。”
“我是杭州人,不是东北人啦。”吕安禾拿起桌上的马克杯抿了口温水,杯沿还留着淡淡的口红印,“不过我外婆是齐齐哈尔的,小时候总听她讲冰雕的故事。”
“齐齐哈尔?我姥家在富拉尔基!”“肉肉”猛地坐直身体,座椅靠背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她扯掉卫衣帽子,露出被压得乱糟糟的卷发,“那地方的烤串贼香,尤其是肥瘦相间的,撒上苏子叶……”
吕安禾的眼睛亮了:“你也爱吃苏子叶?我每次去外婆家,都要蹲在灶台边等她烤串,被我妈骂了好多次。”
两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就着“富拉尔基烤串”这个话题聊了起来。
吕安禾说自己以前在上海律所的生活,现在开直播赚钱;“肉肉”则抱怨着甲方爸爸的奇葩要求,说昨天刚改完第八版,今天又被要求加十个产品链接。
“你说那些老板是不是觉得我们是哪吒啊?”“肉肉”对着镜头比划,“三头六臂都不够用!”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捂住嘴,却看见吕安禾对着屏幕笑得直不起腰。
“我老板更绝。”吕安禾从抽屉里翻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一个方案让我改八遍,气的我差点把方案砸他脸上。”
“肉肉”看着屏幕里女孩气鼓鼓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直播间像个秘密树洞。她在杭州认识的人不少,能说上心里话的却没几个。
合租的室友是个本地姑娘,总在她面前炫耀家里拆迁分的三套房;公司里的同事表面和气,背地里都在抢晋升名额。
只有在这里,对着这个连美颜滤镜都调不好的陌生主播,她才能说句“其实我今天被客户骂哭了”。
“你一个人在杭州?”吕安禾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之前在上海,我也是欸。我记得有一次,半夜水管爆了,我蹲在地上舀水到三点,早上起来发现手指头都泡皱了。”
“肉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上周她发烧到 39度,也是自己裹着棉被爬去药店,路上被外卖电动车溅了一裤腿泥。
她对着屏幕敲字:“下次有事吱声,姐们儿虽然是个运营,但打PK什么的,比男人还利索。”
这句话刚发出去,吕安禾突然对着镜头举起手腕。她的皮肤很白,手腕细得像能被一把捏断,上面却戴着块老旧的电子表,表带磨得发亮。
“你看,这表是很多年前,我妈给的,说戴着能按时吃饭。结果我天天忙到忘了点,昨天发现它停在凌晨一点十七分——刚好是我下播的时间。”
“肉肉”盯着那块表,突然想起自己行李箱底层的铁盒子,里面也躺着块同款电子表,是高考结束那天,姥姥塞给她的。
老人拉着她的手说:“去杭州要照顾好自己,饿了就吃饭,累了就睡觉。”
当时她嫌老土,随手扔在了箱子里,直到上个月整理行李才翻出来,现在正摆在床头柜上,秒针滴滴答答地走着异乡的时间。
“我也有块一模一样的!”“肉肉”几乎是吼出来的,吓了自己一跳。
屏幕里出现电子表图片,表盘上的卡通小熊都褪了色,跟吕安禾手腕上的电子表,就像对久别重逢的伙伴,静静地望着彼此。
吕安禾捂住嘴,眼眶瞬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