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你真的很在意朋友对你的看法。”
“我不在乎。”
“你真的在乎。”
“所以我没有朋友。老李,你不能再往下说了。”林说憋着呼吸,全身开始发烫。“我不想再和大家玩儿这个游戏了,不要再认识新的人,更不要再盲目的乐观。我不想再快乐的、聪慧的站在人群中,不想再用自己的同理心帮任何人做情感分析,我不想再和任何人说话。”她将悬在空中的胳膊敲在桌上,语速渐渐慢下来,“除了你,老李。你,是我林说,唯一的好朋友,我失去整个世界,甚至生命,都不想失去你。”她狠狠盯着老李,“等你有一天因为什么事儿离开我了,伤了我的心,我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你!”两个人对视着微笑,傻傻地笑,放声大笑。她一边拿袖子擦着眼泪一边对他笑。
两个人边哭边笑,看一眼,哭一阵,再看一眼,又哭了一阵。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
老李说。
时间太久了,甚至不知道说了哪些话,做过哪些事。只记得那天晚上,沮丧,激动,难过,还有一点儿憋屈。老李知道很多话不能说,起码不能当着她的面儿说,更不能轻易这么流露出来,用她的话形容自己:我就是命太硬了,要克死所有动感情的人,甭管我动还是他动,总之,都得死。老李知道,那句友情之间的我爱你说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他也在赴死的路上,开始执着。
那天晚上,他对她说,他以前参加活动,吃过无数场饭,名字一个都记不住,只分的清圆脸、方脸、瓜子儿脸,他从来不想背着家里的钱和人说话,在他眼里,他就是个没钱没思想,只有一身赖肉的臭狗屎,狗都不闻的那种。活着就是为了给家里尽孝心,把阳寿度完,比自个儿呼吸长的都送走,也就交代了。
那天晚上,她对他说,她使劲儿养活自己,形形色色叫嚣过无数男人,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的都有,分不清大小,只记得一关灯都是体力活儿,没一个不是畜生。她不是给人睡的,她在做研究,研究心理学和行为学,研究结果出来了,人之所以是一撇一捺,就是因为一旦关灯,都是叉着腿出洋相的,这是科学。以前活着觉着为了家里多个人热闹,两个人在家不一定吵得起来。离开家以后就想死,因为看什么都不顺眼,看见出气儿的就想把他们都弄死,这几年想再报复报复阳痿早泄不好用的。比如叫床的声音撕心裂肺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体还很硬朗,就更能在工作中出洋相了。自己用借梁山好汉的声音吼几嗓子,间接实施了报复社会的伟大梦想。
人这辈子能有几件大事儿啊,都是绑架与被绑架的关系。拥有的时候就被占有了,人害怕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儿就是撇清关系,越撇越复杂,到最后全写在脸上了。她们俩醒来的时候在酒店房间的客厅里,一个在沙发上,一个在地毯上。没趁酒劲儿乱来,谁也不敢乱来。如果交心会以性交收尾,那真是太讽刺。
林说和老李回到平乐市的第一个晚上就是这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就没绷住,全交代了。
“老李,再订点儿酒,咱们把房间摆满了。我愿意和你死在这房间里。”
“喝死啊?”老李收拾昨晚的瓶子,然后穿衣服准备出门买烟。
“太累了,活二十六就他妈搞这么累,我以前觉得我是来遭报应的,没想到还给说着了。”
门一关,房间里骤然安静。林说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头仰在坐垫儿上又红了眼眶。
想真实的活,一点儿都不想参与他们的关系,出轨、升职、遗产、身家、权利……这哪是我该考虑的?不是都会死吗,这哪是他们该考虑的?可是人人都在考虑,奇了怪了,我是哪点儿比不上她?我怎么就想谈个恋爱这么难呢?
林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的全身镜面前撩起上衣盯着自己的酥胸,侧过身,又转过来。
可以啊,没啥毛病啊。
她脱了裤子,光着屁股,侧过身,又转过来。
是啊,也没啥毛病啊。
喔,我知道了。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提起裤子,又坐了回去。
老李扔给她一包细中华,林说放在嘴里念叨着:南京好抽,真的。
老李:你准备多会儿回家?
林说:没家!
老李翻了个白眼:嘿,说说吧,打从北云路上你就已经开始不正常了,这事儿真有那么刺激你吗?我没搞明白,是褚晓亮刺激你了还是陈柏刺激你了?
林说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声长叹:都不至于,又太至于了。我觉着人生就那么点儿纯洁的东西,感觉去了一趟北云,三观都碎了。
老李:那是因为,你,三观易碎。
林说给他使了个眼神儿:评价评价我。
老李:混蛋。
林说:哦。这点,继承的我爸,我爸继承的我爷爷,我爷爷继承的是他爷爷吧!我就是把血脉之间的“混蛋”延续下来了。
老李:你这可是把祖宗十八代都骂了啊。
林说:我爸是个苦命人,他苦就苦在生在了这个家庭。人不怕家里穷,怕的是富贵里面一点儿爱都没有的“装逼”,我爸可是在二十多岁留长发的人,你想啊,黑框墨镜配长发,怎么也是个先锋主义青年吧?他这人最爱干的事儿就是成群结伙、拉帮结派,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儿古惑仔和文青的混搭,写的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长发飘飘。朋友遇难,抡起斧子走在队伍最前面,杀他个干干净净!我爸太多称兄道弟的朋友了,从小学那会儿我就跟着他游走在各街饭馆儿,我这做大哥的性子,都是那会儿养出来的。甭管谁往那儿一座,我都能叫上名儿来,什么身份,和我爸什么关系,是来办事儿还是来喝酒的,不用说我都能看明白。
老李:那时候你就学会了察言观色。
林说:胡扯,我的察言观色明明是从林立春那儿学来的。你小时候听过你亲戚在你面前说你父母傻逼吗?
老李:为什么说呢?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说呢?
林说:我他妈也想知道啊,为什么要冲着我说呢?
老李:你们家都是体面人,咱两家往深扒拉扒拉冷不丁还有两串子熟人。
林说:你可甭和我攀亲戚,这在我眼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老李:情绪上来就别讲了。
林说:我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她的,我站在窗台吃苹果,她走过来打量着我说“小说从小就听话、懂事,你爸妈可懒了,你那么小的时候自己醒来饿了,就搬着凳子去厨房自己洗桃子吃。”她说‘那么小’的时候,比划了一下,也就五岁吧。
老李:没啥毛病吧?怎么就招人恨了?
林说:有病吧,对着我说我爸妈懒?我去奶奶家吃午饭都要让我交伙食费,说我每次来吃饭不懂得提东西。每次说完会掺着几句“哎,算了算了,和你说这些干嘛,谁让立德娶了她呢,这早该习惯的,是吧,妈。”我奶奶就会唉声叹气的让她少说两句,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做出宣判。我就是日日被处死的那个牲口。
老李:我家偶尔也这样,话里话外音,我都当听不明白,不过我也确实听不明白。有时候家里的女人,无论老的少的都会在大家其乐融融的氛围下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这个不合时宜也不是说会冷场或者不该说,反而是极其透着自私的言论与感受,就像盘儿菜端上来晾在那儿,给大家表明了态度,你们吃吧,我知道谁下毒了,我可不吃。
林说:怎么谁家都有这么些臭虫。老李:每个人的生长环境不一样,你姑是你爷爷奶奶第一个孩子,肯定是惯着长大的,弟弟娶了个自己不认可的媳妇儿,针锋相对倒也正常。我倒是觉得老人沉默着打掩护不是什么好事儿。
林说:我觉得爷爷奶奶一点儿都不喜欢我爸,所以也不喜欢我。我妈小时候给我讲过这么一件事儿,我爸和人打架,腿被划开一个一厘米深的三厘米长的口子,回了家不敢和父母说,一个人躺在被子里不敢吭声。我奶奶心想,这孩子今儿不对劲儿啊,平时闹腾得很,怎么今儿这么乖呢。过去一掀被子,到处沾的都是血。我奶奶带着他去了医院缝针。你猜,怎么着?它没有给他打麻药,为了惩罚他。
老李皱着眉无奈的摇了摇头,说:一代人有一代人教育子女的方式,虽然这确实狠,也不能说残忍,在你奶奶看来,这是对顽皮捣蛋、惹是生非孩子的教育方式。这样你爸肯定不敢了啊。
林说:要么说我爸悲惨,就是这天性被无赖阉割了。美其名曰教育和管束吧!为什么不能再想想还有什么其他的教育方式呢?我爷爷奶奶不会鼓励孩子,不会认可孩子,不会心疼孩子,生下来孩子就是要让他明白,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那为什么还要生呢?只是为了要个男孩儿?
老李:那个年代生两三个多正常。
林说:我爸就在这正常的生活中变得不正常了。从小在生活中没有自信的来由,我现在看他喜欢喝酒,喜欢攒局,都是因为能刷存在感。
老李:你倒挺同情你爸的。
林说:我想替他把这些存在感刷起来,才那么拼命挣钱的。当我挣到钱以后,我发现很多事儿都变了。钱会使人的三观改变,你认同吗?
老李:这话题咱好像聊过。
林说:我穷的时候觉得钱是把世界变大的一个工具,我小时候老被骗,父母拿了红包说要给我攒着,考好了会有这样那样的奖励,好好读书还会给我买辆山地自行车,没有一件兑现的。骗到十几岁吧,十七岁那年自己赚了钱才反应过来,亲戚都是蒙我呢!你笑什么?
老李:也就你当真。
林说: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看似是小事,你不知道这对孩子是多重要的一件事!承诺,承诺很重要。引导可以,激励可以,兑现必须要有。就是因为大家都不重视这些事儿,承诺遍地都是,说逃就逃了,得,你们都不在意,那算了,不提了,但我还是要说,兑现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