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乔和李起下意识地靠近。
纸上,颤抖的黑色线条逐渐勾勒出一个复杂的网络。那网络既有神经元的树突-轴突结构,又隐约呈现出DNA双螺旋的缠绕感,而网络的节点和主干,则散发着一种晶体般的尖锐与几何规整性。所有这些元素,最终汇聚、向上延伸,形成一棵……诡异而巨大的树状轮廓,树干内部仿佛有能量流动的脉络,树冠则没入纸张边缘的黑暗中。
“这是……”陈乔瞳孔收缩。她想起了白魇通灵中感知到的“巨大的、脉动的、由晶体构成的树状结构”。
沈斯扔下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回椅子上,喘着粗气。“我不知道……它自己……跑出来的……”他喃喃道,“像印在我脑子里……”
李起拿起那张草图,仔细审视着,手指拂过那些线条,眼神无比复杂。“神经网络……基因螺旋……晶体结构……中枢树……”他低声自语,“所有线索,正在指向同一个源头。一个将生命、遗传信息、能量控制融为一体的……终极造物。”
他看向陈乔,眼神恢复了部分锐利,但那锐利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陈队,模仿案只是开胃菜。献祭案是更危险的实验。而我们现在面对的,是计划核心技术的‘进化’。它不再满足于观察我们如何破解罪案,它开始……直接测试我们对这种‘进化’威胁的反应能力了。”
陈乔迎上他的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寒意与恶心。父亲的阴影、队友的崩溃、技术的恐怖、自身起源的肮脏秘密……所有的一切,都像沉重的锁链缠绕着她。
但她不能倒下。
“不管我们是什么,”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铁锈般的决绝,“不管这晶体是工具、是补丁还是枷锁,现在,阻止它,阻止计划,是我们的唯一目标。”
她的目光扫过李起和沈斯。
“李起,继续分析这种变异晶体的所有特性,尤其是弱点。沈斯,”她看向那个几乎被击垮的作家,“稳住你自己。你的脑子,现在是我们唯一能反向窥探他们的窗口。”
她走到办公室中央,打开了所有的灯,驱散了部分阴霾。
“计划把我们当玩具,当测试品。”陈乔的声音在房间里清晰地回荡,“那就让他们看看,玩具反噬造物主,需要几步。”
她的眼神落在沈斯那张融合了基因、晶体与中枢树的草图上,仿佛要将那诡异的图案刻进脑海里。
“会议结束。李起,我要一份详细的变异晶体分析报告。沈斯,你去休息室看着点白魇。”她顿了顿,补充道,“我们都一样,没时间崩溃了。”
李起沉默地点点头,重新转向他的仪器,背影比之前更加挺拔,却也更加孤独。沈斯缓缓站起身,走向休息室,脚步依然虚浮,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的光芒。
办公室内,仪器的嗡鸣再次成为主调。但某种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怀疑的种子长成了狰狞的荆棘,缠绕着每一个人。而在这荆棘丛中,一株名为“反抗”的幼苗,正挣扎着破土而出。污痕已然显现,进化迫在眉睫,只是方向,无人能料。
……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城市上空,如同浸透了脏水的巨大裹尸布,沉甸甸地透不出一丝天光。持续了数日的暴雨虽已停歇,但空气依旧饱含水分,带着河泥的土腥味和城市排泄物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塑料垃圾和令人作呕的浮沫,在拓宽过的河道里奔流,发出沉闷的呜咽。两岸是荒草丛生、堆满建筑废料和废弃轮胎的荒滩,远处,几座巨大的、早已停产的工厂烟囱如同沉默的墓碑,指向死气沉沉的天空。
这里是城市的边缘,遗忘之地,文明的排污口,也是无名者最终被冲刷上岸的地方。
凌晨五点半,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天际线泛着一种浑浊的鱼肚白。深秋的浓雾如同黏稠的灰色奶冻,笼罩着城郊结合部的那段废弃河道。空气湿冷,带着河水特有的腥涩和垃圾腐败的微甜气息。报警的是个早起捡拾废品的老人,他的声音在电话里抖得不成样子,只反复念叨着“河漂子……发、发光的……鬼啊!”
陈乔的车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停在警戒线外。她推门下车,冰冷的雾气立刻裹挟了她,钻进鼻腔,带来一阵刺痛。现场已经被先期到达的巡警用隔离带围了起来,几盏强光照明灯撕破浓雾,光束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形成清晰的光柱,聚焦在河滩一片枯黄的芦苇丛中。
法医中心的厢式车也到了,李起正站在车后整理装备,白色的防护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醒目。他看见陈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凝重。两人默契地没有多言,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滩。
现场痕迹组的同事已经在忙碌,相机闪光灯不时亮起,刺破雾气。河道水流缓慢,近乎死寂,水色暗沉,漂浮着枯枝败叶和白色的泡沫塑料。尸体半浸在浑浊的河水里,上半身被密集的芦苇秆勉强支撑着,斜靠在泥泞的岸坡上。那是个男性,衣衫褴褛,面容因长时间浸泡而肿胀发白,难以辨认年龄和相貌,典型的流浪汉特征。
警戒线已经拉起,黄色的塑料带在湿冷的河风中猎猎作响。几个穿着雨靴的辖区民警和法医助理围在河滩边一处洼地旁,脸色凝重。一个穿着橙色环卫工作服的中年男人,脸色惨白,蹲在稍远处一根废弃的水泥管上,双手抱着头,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是他清晨清理河道垃圾时,发现了“那个东西”。
陈乔和李起戴上手套和鞋套,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泥泞的河滩,走向人群。刺鼻的河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水生物腐败和某种隐约甜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队,李法医。”负责现场的辖区刑侦队长老张迎上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指了指洼地,“情况……不太对劲。”
“妈的……”一个年轻的痕检员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别开了视线。
陈乔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的不适,戴上手套和鞋套,走近尸体。李起已经蹲在了尸体旁,打开了他的银色工具箱。
洼地里积着浑浊的泥水,水面漂浮着油污和泡沫,一具男性尸体半浸在水中,背部朝上。尸体被水流冲刷得肿胀发白,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如同泡发皮革般的灰白色,布满了褶皱(洗衣妇样皮肤)。衣物破烂不堪,被水浸泡得紧紧贴在身上,依稀能辨认出是深色的、污秽的夹克和裤子,典型的流浪汉装束。
尸体的一只手臂被水流冲得向前伸出,手指扭曲地抠进泥里,另一只手臂则压在身下。头发稀疏,黏连着头皮,沾满了淤泥和水草。
初看之下,这就是一具再寻常不过的河道无名浮尸,城市边缘角落里无声无息的死亡注脚——溺水,失足,或者更糟的结局。城市每年都会处理掉不少这样的“垃圾”。
但老张的脸色说明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发现时就这样?”陈乔蹲下身,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尸体和周围环境。
河滩泥泞松软,水流湍急,尸体搁浅的位置靠近岸边一处凹陷,周围没有明显的挣扎痕迹或拖拽痕迹,倒像是被水流自然冲积在此。上游方向视野开阔,没有桥梁或陡岸,最近的公路桥也在几百米外。
“是,老刘(环卫工)发现时就这样趴着。”老张点头,压低了声音,“我们初步检查了一下,没发现明显外伤。但……法医老吴刚才初步看了下口鼻,又按了按胸腹部……他说……感觉不太像淹死的。”
陈乔的目光立刻投向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市局老法医吴法医。吴法医面色凝重,对陈乔和李起点了点头,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沉稳,却也有一丝困惑:“死者体表征象符合溺水征象:皮肤浸渍发白、膨胀,口鼻有少量蕈形泡沫。但是…”他顿了顿,指着尸体口鼻处,“泡沫量偏少,颜色也过于清亮,不像典型溺液形成的粘稠泡沫。更重要的是,”他示意助手将尸体小心地侧翻过来一点,露出胸腹部,“按压胸廓,没有明显积水感,反而……感觉里面很‘空’。”他看向李起,寻求这位顶尖法医的印证。
李起没有立刻回应,他早已蹲在了尸体旁,那双习惯于在微观世界寻找真相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从尸体的头部开始,一寸寸地向下检视。
他看得极其专注,仿佛周围嘈杂的环境音都被自动过滤。
头部:肿胀明显,口鼻处的泡沫正如吴法医所言,稀薄而清亮。
他凑近仔细嗅闻,没有浓烈的河腥味,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金属甜腥?头皮没有明显外伤,但后颈处似乎有一小块皮肤颜色异常深暗,像是陈旧淤青,又像是……某种微小的穿刺点愈合痕迹?被肿胀的皮肤和污垢掩盖,非常不起眼。
躯干:肿胀的胸腹部按压下去,确实缺乏典型溺死者那种“积水囊”感,触感更接近……过度充气的皮囊?皮肤表面没有明显外伤或抵抗伤。
四肢:手臂和腿部肿胀,皮肤浸渍。那只抠进泥里的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李起的目光在那只手上停留片刻,又移开。
异常点:李起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尸体肿胀的颈部和微微张开的领口下方。在灰白色的皮肤上,隐约能看到一些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皮肤褶皱的线条痕迹。这些线条似乎构成某种几何图案的一部分,但被肿胀和污垢严重扭曲掩盖。
“初步排除典型溺亡。”李起的声音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让周围的空气瞬间又冷了几分。
他站起身,对现场技术员下令:“拍照固定,测量水位痕迹。小心搬运,不要破坏尸体姿态和附着物。立刻送回SCTU尸检中心,做全面影像学扫描和解剖。通知白魇顾问待命。”他的目光扫过浑浊的河水和荒芜的河滩,“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查找上游可能落水点,以及…任何不属于这里的微小物品。”
陈乔蹲下身,仔细查看。死者的表情是一种极度的空洞,没有溺亡者常见的痛苦挣扎痕迹,反而像……像被抽空了所有内容的人偶。“身份能确认吗?”
旁边负责现场勘查的刑警队长摇摇头:“身上没有任何证件。周边已经排查过,最近的桥洞和废弃房屋里没有认识他的流浪人员。像个‘无名氏’。”
“无名氏……”陈乔咀嚼着这个词,心头笼罩的阴影更重了。魏明远案刚刚指向计划的指挥层和晶体变异,现在就出现一个身份不明、死状诡异的流浪汉尸体。这绝不是巧合。
尸体被小心地装进尸袋,运回法医中心的解剖室。回去的路上,陈乔和李起同车,车内气氛压抑。
“你怎么看?”陈乔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雾气模糊的街景,问道。
陈乔的心沉了下去,不是溺亡?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地点?一个无名流浪汉?直觉如同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神经。
“普罗米修斯计划”的阴影,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