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起接过报告，只是快速扫了一眼自己早已熟知的内容，便放在一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似乎早已在思考下一步的技术溯源。
白魇安静地接过，并未立刻翻看，只是将文件放在膝上，目光依旧低垂，仿佛在积蓄力量。沈斯则双手微微颤抖地翻开报告，当看到“耳蜗毛细胞撕裂性缺损”、“次声波定向攻击”、“被动红外触发”等字眼时，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对自身“灵感”被证实的复杂情绪——那并非喜悦，而是更深重的、被无形锁链束缚的窒息感。
“基于此，”陈乔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已正式向局里申请，将‘秦风死亡事件’定性为‘无声和弦’谋杀案，并入SCTU序列进行侦查！”她环视三人，“这意味着什么，大家都清楚，压力会成倍增加，关注度会几何级上升，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可能被放在显微镜下审视。我们没有退路，只能向前，用最快的速度，揪出那个藏在音乐背后的杀手！”
她的话音刚落，办公桌上那部加密的红色电话就刺耳地响了起来，陈乔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陈乔！你搞什么名堂！”副局长的咆哮声几乎要震穿话筒，充满了惊怒和难以置信，“秦风案定性谋杀？！还跟什么声波武器扯上关系？！你知道这会引起多大的地震吗？！国际影响！社会恐慌！上面已经打电话来质问了！你那些‘证据’经得起推敲吗？别告诉我又是那个作家的‘小说灵感’和那个‘通灵者’的‘感觉’！张局给你权限是让你查案，不是让你搞科幻小说创作！”
陈乔握着话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但声音却异常平稳：“王副局，证据链清晰完整。李起法医的尸检报告、技术队的物证分析报告、以及音乐厅现场发现的触发装置痕迹，全部指向蓄意谋杀，次声波武器技术虽然罕见，但并非科幻，此案手法特殊，危害性大，由SCTU专案侦查符合程序，也最有效率。”
“效率？我看是麻烦制造效率！”王副局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焦虑，“死者身份特殊！案子发生在万众瞩目的音乐会之后！现在你说他是被高科技武器谋杀的？这新闻要是爆出去，别说破案，光是安抚社会情绪、应对国际舆论就能把市局压垮！我告诉你陈乔，这案子必须低调！低调再低调！在没有抓到确凿凶手、没有百分之两百的铁证之前，任何风声都不准漏出去！SCTU内部给我把嘴缝严实了！要是走漏半点消息，引发恐慌或舆论风暴，你这个组长第一个承担责任！张局也保不住你！”
电话被狠狠挂断，忙音嘟嘟作响，如同冰冷的嘲笑。
陈乔缓缓放下话筒，脸上看不出喜怒，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这间简陋的办公室。
“看来，我们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了。”李起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冷静，仿佛刚才那通咆哮电话只是背景噪音。
他拿起那份物证分析报告，指着其中一页，“凶手的声波技术，需要重点关注。残留能量模式显示其发射源并非简单的‘大功率喇叭’，而是采用了某种高度定向聚焦技术，类似于声学‘相控阵’原理，能将能量高度集中在一个狭窄的锥形区域内，实现‘指哪打哪’的效果。同时，其能量转换效率极高，能在极短时间内爆发出远超常规的声压级，而体积和功耗却相对可控。”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冷光：“这种技术，民用领域几乎不存在，即使是已知的军用级次声波武器，如非致命性驱散装置，也主要追求范围效应而非精准点杀，且体积庞大，难以隐蔽部署。凶手使用的，是一种定制化的、小型化的、精度与威力兼具的定向声波冲击武器。其核心技术，可能涉及特殊的高效换能材料，如压电复合材料或磁致伸缩材料的优化变种、精密的波束成形算法、以及超瞬态的能量释放控制机制。”
他调出几张复杂的频谱图和能量场模拟图投影在白板上：“看这里，能量残留的衰减曲线极其陡峭，且伴随特定的谐波失真模式。这暗示武器在释放致命冲击后，其核心元件可能通过主动消波或快速能量泄放回路进行了自毁或快速冷却，以避免留下长时间可探测的热信号或电磁特征。同时，被动红外触发装置的设计也极其精巧微型化，信号调制方式特殊，规避了常见的安检频段，这整套系统……技术水准远超当前公开领域，甚至部分已知的黑色项目。”
李起的话如同在空气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超越军用水平的技术！定制化的杀人工具！这意味着凶手背后，很可能是一个拥有顶级科研能力和工程制造能力的庞大组织！
“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影子，在冰冷的科技描述中，变得更加狰狞而具体。
陈乔的目光转向白魇，科学的光芒已经照亮了凶器的一角，但凶手的意图、动机、甚至某种“气息”，或许需要另一盏灯去窥探。
“白顾问，”陈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我们需要更深入的视角，秦风的遗物……尤其是他生前最珍视、与他音乐生命紧密相连的物品，或许能承载他最后时刻的某些信息，或者……残留凶手的‘痕迹’，你愿意尝试吗？”
白魇缓缓抬起头，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倦色，显然频繁使用能力和承受内部质疑对她消耗巨大。
她没有立刻回答，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陈乔，又仿佛穿透了她，看向某个未知的远方。过了片刻，她才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可以……试试，但……代价很大，结果……不确定。”
……
“听松苑”依旧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中。秦风的夫人因悲痛过度仍在医院休养，宅邸由管家和律师代为照管。
陈乔带着白魇，在出示了相关手续并强调了案件的特殊性后，得以进入这栋充满艺术气息却又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房子，她们的目的地是书房。
书房已经清理过，摔碎的茶杯和茶渍不见了，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晚的冰冷与绝望，管家捧来两个被天鹅绒布覆盖的托盘，放在书桌上，动作恭敬而哀伤。
“这是先生生前最珍视的两样东西。”管家揭开绒布，声音低沉，“一根陪伴了他近三十年的指挥棒，还有……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合唱’》第四乐章《欢乐颂》的部分原始手稿复刻版，先生晚年一直在研究它，试图找到新的演绎可能。原稿太珍贵，存放在银行保险库，这是先生常用的复刻本，上面有他大量的批注。”
托盘里，静静地躺着：
指挥棒通体由深色、纹理细密的硬木（疑似紫檀或乌木）制成，长度适中，握手处因常年使用被摩挲得温润如玉，泛着深沉的光泽。棒身笔直，顶端镶嵌着一小圈铂金环，简约而庄重。它像一根被赋予了生命的魔杖，曾无数次在空气中划出音乐的轨迹，引领着灵魂的共鸣。
乐谱手稿复刻版厚重的羊皮纸封面，内页是泛黄的、印有贝多芬原始手迹的复刻页，上面布满了秦风用不同颜色墨水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分析、情感标记和修改建议。尤其在《欢乐颂》的主题旋律部分，批注更是密集，充满了对人性光辉的思索与赞美。乐谱本身，就是一部浓缩的音乐思想史。
白魇的目光落在两件物品上，她没有立刻触碰，而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闭上双眼。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入定状态，周遭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滞。陈乔屏住呼吸，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
片刻后，白魇才缓缓睁开眼。她伸出右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微颤抖，首先轻轻拂过那根深色的指挥棒。
从握手处温润的弧度，到笔直的棒身，再到顶端冰凉的铂金环，她的指尖移动得很慢，很轻柔，仿佛在读取木纹中沉淀的岁月和无数次与音乐共振的能量。
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指尖传来的触感，并非想象中的音乐余韵或艺术家的情感共鸣，而是一种……冰冷的死寂，仿佛这曾充满生命律动的指挥棒，其核心已被某种力量彻底抽空，只剩下一个华丽的空壳。
在这死寂之下，隐约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消散的……惊悸与不甘，如同乐章戛然而止时最后一丝琴弦的悲鸣。
接着，她的指尖移向那本厚重的乐谱。她没有翻页，只是将掌心轻轻覆盖在封面上，感受着羊皮纸的纹理和下方纸张的厚重。然后，她的手指沿着书脊滑下，最终停留在翻开的内页上，停留在那些记载着《欢乐颂》旋律、布满秦风批注的乐谱上。
就在她的指尖触及那承载着人类最崇高欢乐赞歌的乐谱纸张的瞬间——
白魇的身体猛地一颤！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她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透明的水晶，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
紧闭的双眼眼皮剧烈地颤动，长长的睫毛如同风中蝶翼般疯狂抖动！
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她放在乐谱上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想要抽离却又被死死吸住！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呻吟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
陈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扶住她，但又硬生生止住，生怕干扰，她能清晰地看到白魇的身体在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白魇的感知世界，此刻正被一股狂暴的、充满恶意的洪流彻底淹没！
她“听”到的，不是贝多芬那恢弘壮丽、歌颂人类大爱的《欢乐颂》！
涌入她脑海的，是一段极度扭曲、变调、充满了不和谐音阶的旋律碎片！
旋律的骨架依稀能辨认出《欢乐颂》那标志性的、充满希望的四音符动机（“欢乐女神，圣洁美丽……”），但被强行拉伸、压缩、倒置！
正常的C大调被粗暴地扭曲，充满了刺耳的增四度（魔鬼音程）、不解决的大七度、以及尖锐的半音阶滑音，如同用生锈的锯子在神经上来回拉扯！
节奏更是彻底崩坏！规整的4/4拍被撕裂成混乱的5/8拍与7/8拍交替，夹杂着毫无征兆的骤停和狂暴的、机械重复的十六分音符三连音冲击！如同一个失控的节拍器在疯狂跳动。
乐器音色被异化：弦乐失去了温暖的光泽，变成了金属刮擦玻璃般的尖啸；铜管不再是辉煌的号角，而是如同巨兽垂死哀嚎的低沉嗡鸣；定音鼓的敲击不再是节奏的基石，而是如同重锤砸向棺材盖的沉闷巨响！
这根本不是音乐！
这是对音乐的亵渎！是对生命欢歌的恶意践踏！
在这扭曲破碎的旋律碎片中，白魇感受到的只有一种东西——冰冷到极致、纯粹到极致的恶意！没有仇恨，没有愤怒，没有人类的任何情感波动，只有一种如同精密程序设定好的、只为毁灭而存在的绝对意志！一种精准计算的残忍！
更让她灵魂颤栗的是，在这毁灭旋律的深处，她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指令流”——非语言的、纯粹逻辑化的信息碎片，冰冷地指向：
目标：锁定。
频率：16Hz /- 0.5。
能量级：峰值设定。
触发：PIR确认。
执行：完成。
清除：痕迹。
报告：等待……
程序化！精准！高效！无情！
如同冰冷的代码在流淌！
“啊——！”白魇再也无法承受，猛地将手从乐谱上抽回，仿佛被灼伤！她踉跄着倒退两步，身体剧烈摇晃，一手死死捂住耳朵（尽管那里并没有声音），另一只手撑住旁边的书架才勉强没有摔倒。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汗水已经浸湿了鬓角和后背的衣衫，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弱。她的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嘴唇微微颤抖，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魇！”陈乔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