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七分,城市尚未完全苏醒,但市中心“墨锋画廊”的后巷已被红蓝警灯切割得支离破碎,寒冽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黎明格格不入的紧张和铁锈般的腥甜。
陈乔推开车门,凌晨特有的冰冷空气像一记耳光抽在脸上,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困倦。她紧了紧深色风衣的领口,目光锐利如刀锋,越过闪烁的警灯和拉起的黄色警戒线,投向那座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沉默阴森的现代建筑。
“陈队!”年轻的警员小张快步迎上,脸色发白,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里面……情况有些糟糕,死者是林薇,这里的策展人。”
陈乔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脚步未停,“现场保护?”
“第一时间封锁,除了痕检的老刘刚进去,其他人都按您的要求等在外面。”小张语速很快,努力跟上陈乔的步伐。
“报案人?”
“画廊的夜班保安,凌晨四点巡逻到‘禁忌艺术’展厅时发现的,吓得不轻,在隔壁房间由小王看着。”
陈乔“嗯”了一声,人已走到画廊巨大的玻璃门前,两名守门的警员肃立拉开大门,一股混杂着颜料、尘埃、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苦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胃部微微抽搐了一下,苦杏仁味,氰化物,她的神经瞬间绷紧。
墨锋画廊内部空间高阔,线条冷硬,此刻却被死寂填满。冷白的应急灯光替代了柔和的展灯,将空旷的大厅和通往不同展厅的通道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几何空间,投下长而扭曲的影子。
脚步声在光洁的地板上敲击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向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苦杏仁味愈发清晰,如同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每个人的呼吸。
“这边,陈队。”小张指向一条通往侧翼的通道。通道的尽头,厚重的黑色绒布帘被拉开一半,里面透出更集中的光线和几个人影,那里就是“禁忌艺术”展厅。
陈乔掀开绒布帘,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与外界的冷硬现代感不同,“禁忌艺术”展厅内部刻意营造出一种哥特式的压抑与神秘。深紫红色的墙壁吸收了大部分光线,只有几束射灯精准地打在展品上。展品本身充斥着大量象征死亡、痛苦、宗教审判和隐秘欲望的元素:扭曲的金属雕塑、描绘地狱景象的油画、镶嵌着骸骨的圣物匣……空气中除了氰化物的苦味,还有浓重的松节油、旧木头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然而,此刻所有精心设计的艺术氛围,都被展厅中央那个无法忽视的景象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亵渎与恐怖。
在展厅正中央,被所有展品和射灯隐隐拱卫的位置,一个女人以极其诡异的姿态跪坐着。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丝绒晚礼服,长发精心挽起,露出修长而苍白的脖颈。这正是知名策展人林薇。她的身体向前倾斜,双臂却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硬角度向后张开,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吊着。她的头颅微微下垂,散落的一缕发丝遮住了部分侧脸。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姿势——完全复刻了悬挂在她正前方墙壁上那幅巨大油画的主角姿态。
那幅画名为《血色圣殇》。
画中描绘的是一个被钉在荆棘十字架上的、性别模糊的圣徒,双臂向后张开承受苦难,头颅低垂,胸口有一道巨大的、流淌着近乎黑色血液的伤口,背景是燃烧的暗红天空和扭曲的黑色荆棘丛林。
整幅画充斥着痛苦、牺牲和一种病态的神圣感。
而此刻的林薇,就是这幅画在三维空间的恐怖映射,她双臂向后张开的姿态,头颅低垂的角度,甚至身上黑色礼服的质感,都在刻意模仿画中的受难者。
更刺目的是她胸口晚礼服被撕开的位置,下方裸露的皮肤上,赫然有一个形状、大小几乎与画中圣徒伤口一模一样的创口。深红色的血液浸透了丝绒布料,在她身下洇开一片粘稠、暗沉的痕迹,宛如一幅刚刚完成的、散发着血腥气的祭坛画布,那股浓烈的苦杏仁味正是从她口鼻附近散发出来的。
陈乔站在原地,目光如冰冷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这精心布置的死亡现场,她没有立刻靠近尸体,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第一印象和整体环境往往比急于翻动尸体更能揭示真相。
她看到了林薇脸上凝固的惊愕与痛苦,看到了她向后张开的手臂下方,地板上有几道细微的挣扎拖痕,但很快被凶手刻意摆正了姿势。
她看到死者脚上昂贵的高跟鞋,一只鞋跟似乎有轻微磕碰的痕迹。她的视线最终落回那致命的伤口——边缘整齐,很深,直接刺穿了心脏,但出血量似乎又比预期少一些?氰化物中毒在前,致命伤在后?凶手是在确保死亡,还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陈队,”一个沉稳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是痕检科的老刘,戴着口罩和手套,眼神疲惫却专注,“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氰化物中毒是主要致死原因,口服可能性大,残留物还在提取。胸口的刀伤是死后造成的,凶器很锋利,可能是手术刀或特制的匕首。现场……太干净了,除了死者的挣扎痕迹和搬运摆放的痕迹,几乎没发现外来足迹、指纹,可以说,凶手反侦察意识极强,或者……戴了手套脚套处理得异常仔细,另外,”老刘的声音压低了些,“那幅画……《血色圣殇》右下角的签名旁边,有人用类似死者血液的东西,潦草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符号,像是……一个眼睛,或者一个漩涡。”
陈乔顺着老刘的示意看去,在巨大的画布右下角,艺术家龙飞凤舞的签名旁,果然有一个硬币大小、暗红色的涂鸦,线条歪斜却带着一种怪异的专注感,它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独眼,又像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拍照,提取残留物,和死者血液做比对。”陈乔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但内心却卷起风暴。模仿,仪式感,挑衅,这几个词在她脑中盘旋。
她终于走向尸体,蹲下身,浓烈的苦杏仁味直冲鼻腔,她小心翼翼地避开血泊,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林薇张开的右手。
几根手指微微蜷曲,指甲缝里似乎有些许细微的、亮晶晶的粉末残留?左手则空空如也,她示意老刘重点提取指甲缝的样本。
就在她准备起身,目光扫过尸体旁边一小块相对干净的地板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光。
那东西太小了,混杂在深色地毯的纤维和细微灰尘里,如果不是应急灯某个角度的照射,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它像是一粒极其微小的、被踩扁了的银色亮片,只有针尖大小。
陈乔没有立刻去捡,她只是牢牢锁定了那个位置,然后才缓缓站直身体,她环顾整个展厅,试图在脑海中重构昨晚可能发生的情景。
林薇为什么会独自在深夜滞留在这个主题阴森的展厅?是约了人,还是凶手尾随而至?氰化物是混在饮品里,还是强行灌入?胸口的致命伤和那个诡异的符号,是凶手个人癖好,还是某种特定含义的宣告?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打破了现场的压抑死寂,屏幕上跳动着“张局”两个字。陈乔的心沉了一下。
她走到展厅相对安静的角落,接起电话。
“陈乔!到现场了?”张局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威严,但此刻更添了几分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压力。
“刚到,张局,初步勘查,情况复杂,模仿作案可能性极高,凶手非常专业。”
“模仿?模仿谁?”张局的声音陡然拔高,“是不是那个作家沈斯写的东西?”
陈乔抿了抿唇,消息传得比风还快,“现场布置与沈斯去年出版的小说《血色画廊》中的一个核心场景高度相似,氰化物毒杀,艺术化的陈尸方式。”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随即是更严厉的指令:“听着,陈乔1现在网上已经炸锅了!‘小说家预言杀人’、‘沈斯的文字诅咒’……舆论压力像山一样压过来了!市领导亲自过问,要求我们以最快速度破案,平息恐慌!沈斯呢?控制起来没有?他是不是第一嫌疑人?”
“张局,”陈乔的声音保持着冷静,但语速加快,“目前只是现场布置相似,没有直接证据指向沈斯,我们需要时间进行现场勘查、尸体解剖、物证分析,排查死者社会关系……”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张局打断她,语气不容商量,“沈斯和这案子脱不了干系!他的书就是蓝图!舆论可不会等你的物证分析!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立刻、马上给我锁定沈斯!把他‘请’回局里配合调查!我要在中午的案情通报会上看到实质性进展!这是命令!明白吗?”
“明白,张局。”陈乔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她挂了电话,掌心却微微发烫,冰冷的命令与眼前血腥诡异的现场形成刺目的对比,她理解上层的压力,但刑侦不是儿戏,一个不慎,就可能放走真凶,或者冤枉无辜。
她走回尸体旁,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血色圣殇》和下方林薇扭曲的复制品上。
沈斯……那个才华横溢、声名鹊起的年轻悬疑小说家!他的书确实描绘过这样的场景,是巧合?是有人刻意栽赃?还是……更离奇的可能?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胸前警服衬衫下,那枚从不离身的、略微有些磨旧的警徽——那是父亲陈国峰留下的唯一遗物。
她的父亲,警界的传奇,十年前在追捕一伙涉及跨国文物走私和神秘祭祀的亡命徒时,于一场离奇爆炸中殉职,尸骨无存。
他总说,破案要像剥洋葱,一层层接近核心,不能被表象迷惑,更不能被外力干扰了判断。要相信证据,相信逻辑。
“爸,”陈乔在心里默念,“这次……这层洋葱皮,裹着的到底是什么?”
展厅外隐隐传来骚动,媒体的长枪短炮已经架起,闪光灯透过厚重的绒布帘缝隙,在深紫色的墙壁上投下短暂而刺眼的白光,如同窥伺的鬼眼。
记者们嘈杂的提问声浪模糊地涌进来:“陈队长!是否确认是模仿沈斯小说作案?”
“沈斯现在在哪里?”
“警方是否已锁定嫌疑人?”
“这是连环杀手吗?”
……
陈乔深吸一口气,将那枚警徽紧紧按在心口位置,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她转向老刘,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晰和果断:“老刘,重点区域:尸体周围一米半径,尤其是她右手下方和那个可疑符号下方,仔细筛选,一粒灰尘都别放过,那个,”她指向刚才发现微小亮片的位置,“地毯上,针尖大小的银色反光物,疑似踩扁的亮片,重点提取,单独封装标记。”
“明白!”老刘立刻招呼助手过来。
陈乔又看向小张:“联系技术科,我要林薇最近一周所有的通讯记录、银行流水、社交媒体动态,精确到分钟。查清她昨晚的行踪,见了谁,为什么来这里。还有,联系沈斯的出版商,拿到他《血色画廊》所有版本的原稿和编辑修改记录,特别是描写这个场景的部分,另外,”她顿了顿,眼神锐利,“以协助调查的名义,请沈斯先生上午九点前到市局刑侦支队一趟。态度客气,但必须‘请’到,如果他问原因,就说……关于他的小说,有些细节需要请教。”
“是,陈队!”小张迅速记录。
命令下达完毕,陈乔再次将目光投向展厅中央那令人窒息的一幕。
林薇扭曲的尸体在冷光下泛着不祥的青色,胸口的伤口像一张沉默呐喊的嘴,墙上的《血色圣殇》俯视着这一切,画中圣徒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画布,与下方林薇失去焦距的瞳孔重合,共同诉说着无声的恐怖。
至于……那个用血涂抹的扭曲符号,如同一个邪恶的注脚。
苦杏仁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提醒着死亡的迅疾与化学的冰冷,媒体的喧嚣被隔绝在厚重的绒布帘外,却又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沈斯……这个案子,会是你通往深渊的入口吗?
陈乔的眼神沉静如深潭,但深处已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她父亲留给她的警徽在胸口微微发烫,像一颗不屈的心脏。
风暴,已然来临,而她,必须站在风暴眼中心,拨开这层层血色迷雾。第一步,就从这粒被踩入尘埃的、微不足道的银色亮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