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在灯下泛着微黄的光,边缘已被手指摩挲得发毛。陈启铭把它折成四折,塞进胸前口袋,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油灯火焰晃了一下,没灭。
他推开村委会的门,夜气扑面而来。远处营地有零星人影走动,战士们正清点物资,准备装车。一辆卡车的引擎刚熄,余音在寂静中缓缓散去。他知道,三天后,这里将只剩空屋与风声。
张猛靠在墙边,抽着半截烟,见他出来,没说话,只把烟掐灭,踩进土里。
“开个会。”陈启铭说。
三人回到屋内,赵鸿志已等在桌旁,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什么。陈启铭坐下,从包里取出那张重建进度表,指尖在“民心修复,进行中”那一行停了片刻,然后翻过页。
“命令要走,但人心不能散。”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屋外的风声,“表彰不是庆功,是把火种留下。”
赵鸿志抬头:“百姓不会在乎谁打了多少仗。他们记得的是谁修了房,通了水,送了粮。”
张猛一拳砸在桌上:“那就让他们也上台。李家屯的人,一个都不能少。”
第二天清晨,营地开始忙碌。没有礼台,没有旗杆,也没有军乐队。但战士们从废墟里翻出木料,锯成平整的板子,拼成观礼席。张猛亲自带人把那块刻着“民国十九年建”的石碑残片立在入口,背面用红漆写下四个字:此地重生。
赵鸿志蹲在发电机旁,拆开一台缴获的日军扩音器,焊上从电台拆下的线圈,接通电源。喇叭发出一声短促的嗡鸣,随即传出清晰的电流声。他点点头,把设备搬到临时搭起的主席台前。
下午,通知传遍村庄。李家屯的百姓陆续走出家门,老人拄着拐,妇女抱着孩子,站在村口望着那片被收拾出来的空地。有人迟疑,有人低声议论,也有人眼眶发红。
“他们要走了?”一个老农问。
“走之前,要开个会。”战士答,“你们也得去。”
天刚亮,第三天。太阳升起时,会场已布置完毕。红布覆盖的主席台后方,挂着一面洗得发白的军旗。两侧是用野花和彩布扎成的花环。扩音器接通后,赵鸿志试了试音,一段简单的军号声响起,全场安静下来。
战士列队入场,百姓站在外围。孩子们挤在前排,仰头看着台上。陈启铭走上台时,全场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没穿礼服,仍是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肩线磨出了毛边。
他站定,拿起话筒。电流声轻响了一下。
“我们打赢了。”他说,“但我们不是靠番号打赢的,不是靠枪炮打赢的。我们是靠一个送米的老农,一个递水的孩子,一个在夜里帮我们修车的村民打赢的。”
台下有人抽泣。
“那个把花环挂在枪管上的小女孩,今天在不在?”他环视人群。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怯生生地点头。
“谢谢你。”陈启铭看着她,“那一刻,我们才真正赢了。”
掌声从战士中响起,迅速蔓延到百姓中间。有人开始抹泪,有人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赵鸿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还沾着焊锡的痕迹。他想起那晚灯下写下的字:“若无民之安居,何谈国之复兴?”现在,这句话被说出来了,不是他说的,却是他心里的声音。
张猛站在台侧,手按在刀柄上——那把大刀早已不再染血,如今挂在他的床头,当作纪念。他看着台下那些熟悉的面孔:修房时递砖的汉子,送饭的老妇,帮他们找井位的少年。他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轮到颁奖时,名单念到“李家屯村民集体”时,全场起立。一名白发老人被请上台,接过一张手写的奖状。他颤抖着双手接过,一句话没说,只是把奖状紧紧贴在胸口。
接着是技术组。赵鸿志上台时,脚步沉稳。勋章挂上胸前的那一刻,他没有看台下,而是望向村西那台重新立起的电线杆——它支撑着一盏灯,此刻正亮着。
张猛的名字被念到时,全场爆发出吼声。他大步走上台,接过勋章,却没戴。他转身面向战士,举起大刀。
“老子不怕死!”他吼道,“就怕白死!今天这会,不是庆功,是告诉鬼子——我们活着,我们记着,我们重建!”
掌声如雷,盖过了风声。
最后,陈启铭再次走到台前。名单念到最后一项:“阵亡将士集体荣誉。”
全场肃立。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勋章,放在台前的名单上。名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有些名字后面画着黑框。
“他们没走。”他说,“他们就在这片土地里,在每一根重新立起的梁柱下,在每一盏亮起的灯里。”
他抬手,敬礼。
全场随之抬手,动作整齐。
就在这时,一名战士突然冲出队列,跪倒在台前,额头抵地,肩膀剧烈颤抖。
“兄弟们埋在山里……我们却在这喝酒吃肉?”
空气凝固。
陈启铭沉默片刻,走下台,走到那名战士面前,弯腰将他扶起。他没有说话,只是取下自己胸前的勋章,轻轻放在阵亡名单前。
然后,他抬手示意。
全场默哀。
三分钟,无人言语。风掠过会场,吹动军旗,猎猎作响。
仪式接近尾声时,陈启铭最后一次拿起话筒。
“我们明天就要离开。”他说,“但你们不是孤军。你们修的房,通的水,种的种子,都会留下来。而我们,也会记得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脸。
“记住,胜利不是谁给了谁的奖状,而是谁为谁活了下来。”
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久,更沉。
太阳西斜,大会结束。百姓陆续散去,有人回头张望,有人挥手告别。战士们开始收拾设备,拆下红布,收起桌椅。
赵鸿志站在扩音器旁,拔下最后一根电线。张猛把那块石碑残片重新包好,放进背囊。
陈启铭独自站在台前,望着空下来的场地。远处,一辆卡车正缓缓启动。
他转身,走向营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