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鸿志的手指还沾着那滴从新兵手中滑落的血,金属片边缘的刻痕却已深深嵌进掌心。他猛地抬头,望向指挥所的方向,转身就跑,脚步踏碎了仓库门前的水洼。
陈启铭正站在地图前,手指悬在阵地东侧,还未落下。赵鸿志冲进掩体,一把将金属片拍在桌上,声音发紧:“这编号,是我刻的。”
陈启铭低头看了一眼,“07-227”三个数字在油灯下泛着冷光。他没说话,只是迅速合上地图夹,抓起桌边的军号。
“传令兵!”他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在石板上,“全线一级战备,火箭筒部队前置,炮兵预备齐射,十秒内传达到位。”
传令兵冲了出去。陈启铭转身抓起望远镜,大步走向东侧残破的瞭望台。赵鸿志跟在他身后,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他知道,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
炮声是在三分钟后响起的。
第一轮炮击像天塌了一角,整片阵地被火光掀了起来。泥土、碎石、断裂的木梁在空中翻滚,通讯线路瞬间中断。陈启铭趴在瞭望台残存的石基后,耳朵嗡鸣,嘴里满是尘土。他举起望远镜,透过硝烟,看见日军阵地前的炮口仍在喷吐火舌,密得没有间隙。
这不是压制,是覆盖。
他摘下肩上的旗语布,交给身旁的通讯员:“旗语接替无线,西坡点火为号,三短两长,传令各连,死守工事,不得后退一步。”
炮击持续了整整二十分钟。当硝烟稍稍散开,陈启铭再次举起望远镜,看见三股日军步兵正从正面、左翼、右翼同时推进。他们不再散开,不再隐蔽,而是以密集队形平推,像一堵人墙,踏着尸体向前。
后方高坡上,一名日军军官立于光秃的土丘,未戴钢盔,军刀直指我方阵地。他没有躲,也没有指挥旗,只是站着,像在宣告某种终结。
陈启铭放下望远镜,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他们不要命了。”
张猛已经到了左翼战壕。
炮击刚停,他便带着十名突击队员冲到了最前沿。战壕已被炸塌一段,形成一个缺口。他脱下军装,赤膊站在缺口前,大刀横在胸前。身后战士们压着枪,呼吸粗重。
“听我口令。”张猛低吼,“没命令,不准开枪。等他们进了十米,拼刺刀。”
日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皮靴踩在焦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动。第一批日军冲进缺口,刺刀闪着寒光。张猛一声暴喝,跃身迎上,大刀横劈,一名日军士兵的步枪连同手臂被斩断。他顺势一脚踹出,将第二人踹进战壕,反手一刀刺入第三人的胸膛。
血溅在他脸上,他抹了一把,继续向前。
“守住这一尺,就是守住家门!”他吼着,刀锋划过一名日军的咽喉,又劈断另一人的枪管。战壕内很快挤满了人,双方在狭窄空间内扭打、翻滚、撕咬。有人用枪托砸,有人用牙齿咬,有人抱着敌人滚下战壕,一同摔进火堆。
一名战士被刺中腹部,倒地时仍死死抱住敌人的腿。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火箭筒推向张猛的方向。张猛侧身滚过,一把抄起,却发现发射管滚烫,扳机卡死。
“弹药呢?”他吼。
“没了!”一名战士喊,“最后一发十分钟前打出去了!”
张猛一脚踢开扑上来的日军,将火箭筒抡起来当棍子砸。金属筒身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刻痕——“07-227”。
他瞳孔一缩,但没时间细看。又一波日军冲了上来,战壕边缘已被踩平。他一脚踹翻一人,反手刀背砸中另一人太阳穴,随即被两名日军同时扑倒。他用肘击开一人,膝盖顶碎另一人肋骨,翻身站起时,嘴角已渗出血丝。
“顶住!”他嘶吼,“谁也不准后退!”
赵鸿志赶到前线时,左翼战壕已陷入混战。
他背着一个工具箱,带着两名技术员,在炮火间歇中匍匐前进。一名战士在途中被弹片击中,倒在他面前。赵鸿志停下,撕下衬衫一角,压住伤口,然后继续爬行。
维修点设在一段半塌的掩体后。三具火箭筒横在地上,两具因连续发射导致发射管变形,一具击发机构卡死。赵鸿志打开工具箱,用缴获的机油涂抹在滚烫的金属管上,冷却后用扳手校正弯曲部位。一名技术员用锉刀打磨卡死的扳机联动杆。
“还能用。”赵鸿志擦掉手上的油污,“三具,最多打五发。”
“前线要得急。”技术员说。
“那就送。”赵鸿志扛起一具修好的火箭筒,“我亲自送。”
他刚爬出掩体,一发迫击炮弹在十米外炸开。他被气浪掀翻,工具箱飞了出去。他顾不上伤,爬起来就往战壕跑。一名伤员躺在泥里,腿上血流不止。赵鸿志停下,从衣袋里摸出最后两支吗啡,塞进伤员手中。
“留着。”他说,“疼得受不了再用。”
他自己蹲在战壕边,从急救包里掏出纱布和草药粉,混合着调配止血药。手指被碎玻璃划破,他没管,继续揉搓。药粉染红了,他仍不停手。
“下次。”他低声对身旁的技术员说,“我们自己造,不靠任何人。”
技术员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把修好的火箭筒递了过去。
陈启铭仍在瞭望台。
他已换用哨音指挥,三短一长,代表全线坚守;两短一长,代表局部反击。每一次哨响,都有战士从战壕中跃起,投出手榴弹,再迅速趴下。炮兵根据旗语重新校准落点,对日军后方集结地进行压制射击。
他看见张猛在左翼战壕中挥刀的身影,也看见赵鸿志在火线间穿梭的背影。他看见一名战士用身体堵住炸开的工事缺口,直到战友们用沙袋封死;看见一名通信兵在爬出掩体时被子弹击中,却仍用最后力气将旗语布扔向同伴。
他放下望远镜,从地图夹中抽出那片金属片,看了一眼,重新塞了回去。
这不是泄密的问题。
这是战争的讽刺——他们用我们的设计,来打我们。
但他没时间愤怒。日军的冲锋没有停歇,反而更加疯狂。第二批、第三批步兵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推进,督战队在后方开枪射杀任何后退者。整个阵地像被钉在风暴中心,每一寸土地都在颤抖。
“通知张猛。”他对着通讯员说,“如果缺口守不住,就炸。”
通讯员点头,正要转身,陈启铭又补了一句:“告诉他,援军不会来,补给不会到,但我们必须活着。”
通讯员跑了出去。
陈启铭重新举起望远镜。左翼战壕的火光中,张猛正将一名日军踹下战壕,反手一刀劈开另一人的刺刀。他的刀刃已经卷了,身上多处挂彩,但仍在向前。
赵鸿志正把一具修好的火箭筒递给一名战士。那战士接过,检查弹药,装弹,瞄准。
陈启铭的目光扫过阵地,最后落在后方高坡上。
那名日军军官仍站在原地,军刀未收。
他忽然举起右手,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紧接着,日军最后一批预备队从隐蔽处冲出,像潮水般涌向我方阵地。
陈启铭深吸一口气,抓起旗语布。
“准备。”他低声说,“最后一波了。”
张猛抹去脸上的血,将大刀插进泥土,从腰间抽出最后一颗手榴弹。他拔掉引信,却没有扔出去,而是握在手中,刀柄抵住地面,身体微微前倾。
赵鸿志蹲在战壕边,手指还在调配止血粉,药粉混着血,变成暗红色的糊状物。
陈启铭的旗语布在风中展开,三短一长,随后缓缓下压。
炮兵阵地的火炮再次发出怒吼。
张猛看见一名日军士兵举着燃烧的汽油瓶冲向战壕,他猛地站起,将手榴弹掷出。火光在空中炸开,那人倒下,瓶子碎裂,火焰顺着坡道蔓延。
他抓起大刀,正要冲锋,眼角忽然瞥见那具染血的火箭筒。
筒身上的刻痕在火光下清晰可见——“07-227”。
他伸手去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