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风卷着硝烟掠过战壕边缘,一张传单被掀动,贴在日军铁丝网的断桩上,纸角已经发黑,像是被火燎过。陈启铭蹲在掩体后,望远镜抵在眼眶,镜片上还凝着夜露。他没动,只低声对身旁的侦察兵说:“去,把靠近我们这边的传单残片收回来,尤其是被踩进泥里的,或者卡在沙袋缝里的。”
侦察兵点头,卸下步枪,猫腰钻出战壕。他贴着弹坑匍匐前进,动作极轻,每爬一段就停顿片刻,观察敌方动静。日军阵地上没有枪声,也没有换岗的口令,只有炊事区传来锅铲刮锅底的闷响。他爬到无人区中线,伸手从泥水里抠出一张湿透的纸片,又从铁丝网钩刺上扯下另一张。两张纸都皱成一团,但他仍小心塞进防水布袋。
回来后,他把布袋交给陈启铭。陈启铭戴上手套,一张张摊开。多数残片字迹模糊,墨迹晕染,但其中一张被叠得整整齐齐,边缘有水渍,像是曾被藏在贴身衣袋里又取出。他翻过纸背,发现一行铅笔字,笔迹颤抖却清晰:“家书……也这样写的。”
他没说话,把纸片递给赵鸿志。赵鸿志接过,手指在铅笔字上停了两秒,随即转身走向工棚。陈启铭留下一句:“再印三百张,内容不变,但加一句——‘你不是第一个想活的人。’”
天光渐亮,日军阵地仍无大规模调动。炮击频率比昨日降低近七成,迫击炮阵地一整天未发射。陈启铭召集几名懂日语的战士,低声交代任务。三人换上缴获的日军军服,戴上钢盔,从侧翼绕出,抵达一处被炸塌的碉堡残垣。一人取出扩音喇叭,另一人打开录音机,播放一段简短日语喊话:“仙台的风,还吹在你家院前吗?母亲等得太久。”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向敌方战壕。三名战士轮流喊话,间隔十分钟一次。起初,日军哨兵举枪警戒,探照灯扫射声源方向。但喊话持续到第三轮时,一名哨兵放下枪,低头盯着脚边一张传单,看了许久,才用靴尖把它踢进战壕深处。另一名士兵蹲下,捡起传单,折成小块,塞进裤袋。
陈启铭在望远镜后看得清楚。他收回视线,对李叔说:“监听组有新信号吗?”
“断了六个小时。”李叔摇头,“他们可能换了频道,或者干脆停用了步话机。”
“那就让他们自己说话。”陈启铭站起身,“通知赵鸿志,广播车准备。”
赵鸿志已在改装那台缴获的日军广播车。车体锈蚀严重,但喇叭和发电机尚能运转。他用一段伪造的东京电台播音稿录进磁带,内容是:“国内反战呼声高涨,前线士兵牺牲未被上报。内阁已下令彻查前线指挥官责任。”录音语调平稳,背景音加入模糊的议会辩论声,真假难辨。
中午十二点十七分,广播车启动。声音通过喇叭循环播放,持续两小时。起初,日军阵地毫无反应。但午后一点二十三分,监听组突然截获一段清晰通话:“长官,如果天皇知道我们在这里白白送死,他还会敬我们的忠魂吗?”
陈启铭听完录音,把磁带倒回起点,又听了一遍。他把录音机合上,说:“他们开始问问题了。”
傍晚,日军战壕出现异常。望远镜轮值报告,战壕内走动人数从每小时三十余人次降至不足十次。多名士兵蜷缩在角落,钢盔盖在脸上,对军官呼喝毫无反应。一名炊事兵在领取口粮时,拾起一张被风吹入伙食区的传单,未上交,反而垫在饭盒下遮挡雨水。
陈启铭站在高处,用望远镜记录这些细节。他看见一名军官抽出军刀,指着三名蹲坐的士兵怒吼。三人被押往营部,半小时后,其中两人被绑在木桩上。行刑队列队,枪口对准。枪声响起,两人倒地。军官下令全体敬礼,但无人抬手。士兵们低头站着,有的盯着地面,有的望向远处山脊。
行刑结束后,一名被押过的士兵回头,目光扫向我方阵地方向。他的嘴唇微动,像是在默念什么。陈启铭放下望远镜,记下时间:十七点四十一分。
夜里,侦察兵再次潜出,回收新一批传单残片。其中一张背面有铅笔涂画,是一间小屋轮廓,屋前有树,树下站着两人。画得粗糙,但能看出是全家福的变体。另一张纸上,有人用日语写下:“我不想死,但不敢说。”
陈启铭将这些纸片铺在桌上,按时间顺序排列。他发现,私藏、涂写、传递传单的行为,已从个别士兵扩散至炊事、后勤、哨兵多个岗位。心理战的渗透,不再局限于前线战斗人员。
他叫来赵鸿志和李叔。赵鸿志进门时,手里还拿着锌版,边缘被刻刀磨出一道新痕。李叔站在门口,低声说:“监听组刚恢复信号,截到一段军官通话——‘士兵的枪,现在比他们的命还重。’”
陈启铭点头:“明天加一段新录音。就说:‘你不是第一个想活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赵鸿志把锌版放在桌上,忽然问:“如果他们真的开始逃,我们怎么办?”
“不追。”陈启铭说,“让他们走。走的人越多,留下的越怕。”
李叔皱眉:“可他们会报复剩下的士兵。”
“那就让他们知道,逃跑不是耻辱。”陈启铭翻开新印的传单样本,“加一张照片——不是全家福,是孩子写给父亲的信。字要小,纸要旧,像是真的。”
赵鸿志沉默片刻,拿起刻刀,在锌版边缘刻下一排小字:“父亲,我学会写您的名字了。”
凌晨,印刷机再次启动。油墨浓淡适中,纸面干燥迅速。第一批传单印完后,李叔带人检查,剔除模糊的,叠成整齐方块,装入帆布袋。两名侦察兵背起袋子,准备再次潜出。
陈启铭站在工棚门口,看着他们出发。风从北面吹来,带着湿气。一张未装袋的传单被卷起,贴在广播车的挡风玻璃上,微微颤动。
他走过去,伸手将传单揭下,塞进帆布袋。袋口扎紧时,他的手指碰到一张未印完的纸,上面“母亲等太久”几个字清晰可见。
他没多看,把袋子递给侦察兵。
侦察兵点头,转身离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战壕拐角,脚步声被泥地吸尽。
陈启铭站在原地,望向敌方阵地。探照灯依旧扫射,但频率缓慢,像是应付差事。一名哨兵靠在沙袋上,头一点一点,像是睡着了。另一名士兵从战壕深处爬出,手里攥着一张纸,左右张望后,迅速塞进内衣口袋。
陈启铭抬起望远镜,调焦。他看清了那张纸的边缘——印着“仙台”二字。
他放下望远镜,转身走向指挥所。途中,他从内袋掏出那封被血浸透的家书,看了看,又塞回去。
风忽然转向,吹起地上一张残片。纸页翻滚,贴在日军战壕的木桩上,一角被雨水打湿,粘在木纹里。
一名炊事兵走过去,伸手将它撕下,攥成一团,扔向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