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顺着陈启铭的裤管往下淌,每走一步都带出轻微的吸扯声。他右脚踩进一处洼地,靴底陷了半寸,拔出来时带起一团黑泥。前方山坳口的雾还没散,几株枯树影影绰绰地立着,像被烧焦的骨头。他停下,从内袋摸出笔记本,翻开那页写过字的纸,指尖在“我们守在这里,他们才回得了家”上停了两秒,随即合上,塞回胸口。
北口山坳的临时中转站设在一处塌了一半的石缝里,上面盖着湿透的草席。一名轻伤侦察兵蜷在里头,左腿缠着发黑的布条,手里攥着半截炭笔。陈启铭递过去一块干粮,蹲下身,低声说:“李家屯那边,该有人到了。”
侦察兵点头:“天亮前,西坡下来两个人,穿的破棉袄,背筐,说是逃难的。按你说的,红布条就进村,蓝布条等。槐树上挂的是红的。”
“怀表呢?”
“埋了。树根第三圈,压了块扁石头。”
陈启铭嗯了一声,从行军袋里取出一张折叠的炭纸,铺在地上,用炭笔在上面画了三个箭头,朝北,又在旁边写了个“三”。他把纸折好,递给侦察兵:“天黑前,送到煤窑。赵工在那儿。”
侦察兵接过,塞进贴身衣袋,抬手摸了摸腿上的布条:“要是东站那边没消息,怎么办?”
“等。”陈启铭站起身,“张猛的人走的是老井道,鬼子盘查紧,晚点也正常。”
他转身离开石缝,沿着山脊往北走。雨又开始下,不大,但密,打在脸上像针扎。走到半坡,他停下,从腰后抽出一支信号枪,对着天空扣下扳机。一道绿光撕开灰云,炸在山顶,随即熄灭。
三小时后,正午。
黑岭沟东站外,一段塌了半截的排水沟里,张猛的侦察员趴了两个钟头。他脸上抹着泥,脖子上挂着一面用汽车反光镜片改的信号镜。太阳刚爬到头顶,他抬起左手,用镜面朝北口方向打了三短两长的闪光。
信号传回中转站时,陈启铭正在啃一块硬饼。侦察兵把镜号记在炭纸上,递给他。他盯着那串符号看了片刻,折起纸塞进内袋,转身朝煤窑方向走。
半路上,他遇见一队伪装成修路民夫的预备队,领头的是个瘦高个战士,怀里抱着个土制蜡筒,外面裹着油布。陈启铭拍了拍他的肩:“铁路边那间调度室,窗户朝南。你们在对面坡上,能录到声音就行,别靠近。”
战士点头,带着人绕向西坡。
陈启铭继续前行,抵达北坡煤窑时,天已阴得发沉。赵鸿志正蹲在窑口,用一把铁钳拆解一台报废的无线电发报机。他眼镜片上的裂痕还在,但换了一副新镜架,是用子弹壳磨的。见陈启铭进来,他头也没抬:“滤芯材料只剩三分之一,但能改个短距脉冲机。发一次,五秒,够用。”
“多久能好?”
“天黑前。”
“要能传数字编码。”
赵鸿志点头:“用《千字文》。前天你说的,我记了。‘天地玄黄’是1,‘宇宙洪荒’是2,往下顺。口头传,不留字。”
陈启铭从袋里取出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井中延迟,待讯”。他递给赵鸿志:“这是张猛那边的暗语,你编进信号里,让他们知道我们收到了。”
赵鸿志接过,塞进机器底座的夹层,开始接线。陈启铭站在一旁,看着他把一段铁轨拖出来,焊接到发报机背面。“就用这个当天线?”
“铁轨埋得深,导电稳。鬼子侦测车来了也定位不准。”
雨在傍晚时下大了。陈启铭回到中转站,侦察兵正往炭纸上抄一段数字:“三七,九二,一五,四八。”
“哪来的?”
“煤窑刚发的。脉冲信号,断续的,我记了三遍,对上了。”
陈启铭接过纸,对照《千字文》编码本,逐个转换。三七是“剑”,九二是“北”,一五是“移”,四八是“重”。他把字记在笔记本上,又划掉。这不是完整情报,只是碎片。
他抬头:“西坡那队人回来了吗?”
“没。”
他没再问,把炭纸折好,塞进内袋。雨点砸在草席上,噼啪作响。他靠在石壁上,闭眼。两小时后,远处传来两声鸦叫。
是暗号。
他睁开眼,站起身,走出石缝。两名战士从雨幕中冒出来,其中一人怀里抱着蜡筒。陈启铭接过,拧开盖子,取出里面的蜡卷,对着煤油灯翻看。
录音清晰。日军调度口令,车皮编号,燃料补给量。听到一半,他手指一顿。
蜡筒里传出一句:“第七梯队准备北调。”
他把那句反复听了三遍,声音是交接班时的电讯兵,语气随意,像是随口通知。他合上蜡筒,放进防水袋,塞进内袋。
凌晨两点,煤窑。
赵鸿志把发报机架在铁轨上,接通电源。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指示灯闪了两下,绿光微弱。他调好频率,按下发送键。脉冲信号持续四秒,随即停止。
“发了。”他对守在一旁的技术员说,“内容是‘北向动向确认,待续’,用《千字文》编码。”
技术员点头,记录下发送时间。
赵鸿志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忽然抬头:“天线接头是不是松了?”
技术员凑近检查:“焊口有点裂,但不影响导电。”
“重新焊。”赵鸿志递过焊枪,“铁轨接地处再加一段铜线,增强接地。”
技术员接过,蹲下身操作。赵鸿志站起身,走到窑口,望向外面的雨夜。远处山脊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陈启铭回到中转站时,天快亮了。侦察兵递给他一张新炭纸,上面写着:“煤窑信号已收,编码无误。”
他点头,把纸烧了。火苗舔过纸角,迅速吞没字迹。他盯着火光,直到最后一缕灰飘起。
上午八点,李家屯村口。
一名穿灰布褂子的农民模样的人走近老槐树,左右张望后,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浮土,取出那块怀表。他擦了擦表蒙,塞进怀里,转身朝村内走去。
与此同时,北口山坳的中转站,陈启铭正将三张新炭纸拼在一起。一张来自西坡蜡筒的“第七梯队北调”,一张来自煤窑的“北向动向确认”,一张来自李家屯的“红布条已换,线已通”。
他盯着这三行字,笔尖在纸上轻轻点着。日军在动,方向是北。但北面是荒岭,无战略要地,除非——他们想掩护真正的目标。
他抬起左手,摸了摸内袋里的笔记本。指尖隔着布料,触到那行字的凹痕。
雨停了。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中转站外的泥地上。一只乌鸦落在枯枝上,歪头看了看石缝,振翅飞走。
陈启铭站起身,从行军袋里取出最后一张空白炭纸,铺在地上。他拿起炭笔,写下三个字:“查补给。”
他折好纸,递给侦察兵:“送到煤窑。加急。”
侦察兵接过,塞进衣袋,拄着拐杖往外走。
陈启铭站在石缝口,望着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坡后。他低头,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刀,刀刃上有道新刮痕。他用拇指抹了抹,收回鞘中。
远处,黑岭沟东站的铁轨在雨后泛着湿光。一列货运车厢缓缓驶入站台,车皮编号被泥水糊住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