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机掠过山脊的灰线尚未消散,陈启铭已站在指挥所门口。他没有回头,只抬起手,将望远镜交还给身后跟进的通讯员。那人接过时指尖微颤,金属外壳与掌心摩擦出一声轻响。
赵鸿志从北坡阵地快步走来,军装下摆沾着湿泥。他在台阶前站定,声音压得很低:“那架飞机没投弹,也没开火。它绕了半圈,高度保持在一千一百米,航速比上次测试时慢了七秒。”
陈启铭点头,侧身让赵鸿志进屋。门关上前,他扫了一眼登记簿——傍晚交接岗时,一名自称后勤营调来的通讯员签了字,笔迹偏左倾斜,墨色浓淡不均。
指挥室内油灯昏黄,地图铺在木桌上,三号桥与鹰嘴坡仍被红笔圈出。陈启铭摊开手,掌心是一枚铜纽扣,边缘磨得发亮。他没说话,只是将纽扣轻轻放在地图南侧一处废弃矿道旁。
“防空阵地的位置不能动。”他说,“但从现在起,所有涉及补给线作战的讨论,只限于我们三人和李叔。”
赵鸿志皱眉:“可刚才参谋组还在议北线火力调配。”
“那就让他们继续议。”陈启铭抬眼,“但内容要改。今晚安排两个参谋在作战室低声谈‘主力夜袭’,提张猛的名字,说子时出发,走北谷小径。”
赵鸿志沉默片刻:“假的?”
“是真的——对某些人来说。”陈启铭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缝,确认走廊无人后,低声吹了三声短哨。
不到一盏茶工夫,李叔从侧门进来,手里攥着一份电报记录。他把纸摊开,指尖点在一条备注栏:“这个人,昨天下午送饭到电报室,待了十七分钟。说是等回执,可那天根本没有发报任务。”
陈启铭盯着那行字迹看了几秒:“他靠近过发报机?”
“没进屋,但在窗外站了许久。”李叔声音平稳,“而且,他鞋底有泥,是从东侧枯井那边来的。那口井,不通水,但离边界最近。”
三人对视一眼。陈启铭转身从柜中取出一张空白作战令,提笔写下:“北线突击队定于子时三刻启程,由张猛带队,经鹰嘴坡突入,目标为日军燃料转运站。”他故意将“燃料”二字写得格外清晰,又在“鹰嘴坡”下划了两道横线。
写完,他将纸折成方块,塞进一个旧信封,封口不贴死。随后,他让一名通信兵当着那名通讯员的面,把信交给值班参谋,并高声叮嘱:“务必今晚八点前送到北线指挥部。”
通信兵走后,陈启铭下令:北线哨岗增加双倍巡逻,所有灯火管制提前两小时执行,阵地外增设三处假掩体,每隔半小时换一次岗。
夜幕降临前,李叔带回消息:那名通讯员晚饭后去了宿营区,绕道枯井旁停下,弯腰放下一个油纸包,随即离开。纸包被迅速取回,打开后是一张炭写密信,字迹用特制药水处理过,隐约能辨出“北谷”“子时”“张猛”几个词。
陈启铭将密信放在灯下烤了片刻,药水反应使更多字迹浮现:“敌主力将夜袭补给枢纽,兵力约十人,携爆破装置。”
他冷笑一声,把信递给赵鸿志:“他们信了。”
赵鸿志看完,眉头紧锁:“可这样一来,北线会成重点防御区。张猛他们若真走那里……”
“不会走。”陈启铭拿起红笔,在地图南侧矿道上画了个圈,“真实路线改从南线穿插,经废弃矿道绕至三号桥后方。那里地势陡,日军向来疏于设防。”
“可矿道年久失修,万一塌方?”赵鸿志问。
“我已经派人探过。”陈启铭说,“前天张猛试路回来,带回的泥样里有松木碎屑——说明近期有人进出。很可能是逃难百姓踩出的小道。”
李叔插话:“但矿道出口紧邻日军巡逻路线,若他们因假情报加强北线戒备,反而可能放松南线?”
“这正是我们要赌的。”陈启铭盯着地图,“敌人以为我们主攻北线,必定调兵堵截。南线兵力一空,就是我们的窗口。”
他转向赵鸿志:“你立刻通知南线防空班,今晚起调整火力节奏。每隔四十分钟打一轮空枪,模拟备战状态。但枪口朝天,不设实靶。”
赵鸿志点头:“让他们以为我们在演练掩护火力。”
“对。”陈启铭将假作战令原件投入火盆,“真正的计划,只写在脑子里。知情者,加上你我,不超过五个。”
李叔临走前低声问:“那名通讯员怎么办?”
“不动他。”陈启铭目光未移,“让他继续传信。我们每放一条假情报,他就帮我们牵走一批敌军。”
李叔点头离去。屋内只剩两人时,赵鸿志忽然开口:“你早知道会有奸细?”
陈启铭没回答,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旧照片。上面是七年前一所中学的师生合影,后排角落里站着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面容模糊。他用指尖轻轻擦过相纸边缘,然后将其撕成两半,投入火盆。
火焰猛地一跳,映得他半边脸明暗不定。
次日清晨,侦察兵带回紧急通报:日军北线山谷出现异常调动。原本驻守的两个小队连夜南移,而在鹰嘴坡周边,新设了三处机枪阵地,巡逻频率提高至每小时一次。与此同时,南线矿道出口附近,哨岗数量减少,仅剩一组四人轮班。
陈启铭站在地图前,用红笔在矿道出口处轻圈三次。他没说话,只是将那枚铜纽扣放进胸前口袋,扣好衣扣。
下午,他召集作战会议。几名参谋围在地图前,激烈争论北线强攻的可能性。陈启铭坐在角落,听着,偶尔点头,但从不表态。会议结束时,他特意让那名假冒通讯员负责整理会议纪要。
当晚八点,同一通讯员再次出现在枯井旁。他蹲下身,将一份油纸包塞进石缝,起身欲走时,忽然停住。
远处传来脚步声。
他僵了一瞬,随即转身,装作系鞋带。月光下,一队巡逻兵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个年轻战士,手里提着一盏风灯。
通讯员慢慢站直,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他没看见的是,风灯照不到的坡后,李叔正蹲在灌木丛中,手里捏着一根细绳,另一端连着枯井旁的一枚空罐头盒。
罐头盒微微晃动,发出极轻的金属摩擦声。
通讯员终于迈步离开。
李叔缓缓收线,低声对身旁战士说:“记下时间,路线,衣着特征。明天这个时候,他还会来。”
凌晨两点,陈启铭独自回到指挥所。他关严门窗,从地板下取出一份手写方案,标题为《南线渗透行动细则》。他在“矿道通行时限”一栏写下“不得超过四十五分钟”,又在“联络信号”处画了一个三角形符号。
写完,他将纸卷起,塞进一支空墨水瓶中,旋紧盖子。
窗外,风势渐强,吹动屋檐下的布帘,发出扑簌声响。他站起身,把墨水瓶放进一个旧工具箱底层,上面压着几把扳手和半截铁管。
工具箱合上时,一把扳手滑落,砸在桌角,发出闷响。
陈启铭弯腰捡起,放回原处。
他没有注意到,工具箱夹层里,一张薄纸正微微翘起,边缘沾着淡淡的药水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