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推荐:
人们聚集到了总督宫前的广场上。
撒拉逊人站在了一起,三千人无论放在什么地方,这都是一个可观的数字。广场上望过去也是一片黑压压的颜色。
可是,只要是曾经目睹过大马士革之繁荣的人,即便是基督徒也要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哪怕如瓦尔特——声称要杀死每一个异教徒的圣殿骑士,也不由得神色不豫,他固然厌恶异教徒,但有人不是被自己的仇敌伤害,而是受到了同族的背叛与屠戮,他也不怎么舒服。
而对于幸存的大马士革人来说,这场审判,却仿佛是大马士革复苏的一个征兆,世界告诉他们,即便遭受了这样的苦难,他们依然应该抱持着一些希望。
这个基督徒骑士,正统教会的领主,黑发碧眼的异乡人,在行事上却颇有撒拉逊人的风格。
要知道,撒拉逊人对法兰克人的所谓法律一向颇为不屑。
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结束之后,撒拉逊人虽然节节败退,但他们依然会傲慢地在记述中说道:
法兰克人固然凶猛而又强壮,但他们的秉性就如同野兽一般。我们无法与之匹敌,并不是因为我们懦弱。是因为我们保有着一个人类应有的品格和道德。
当然,现在这种论调已经被排除在主流之外了。
但曾经有一个撒拉逊学者有幸受到国王鲍德温二世的邀请。在亚拉萨路待过一段时间。
这位学者虽然认为法兰克人也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文化,却对他们的法律嗤之以鼻,尤其是有关于审判和刑罚这方面。
他说,法兰克人用来解决争端的方法似乎只有决斗。
而这种决斗甚至是不公平的。他们强迫老人和年轻人决斗,女人和男人决斗,孩子和一个强壮的屠夫决斗,又或是将人装进笼子里,而后将笼子浸没在河流里,又或是叫他手握着炽热的木炭。走过同样烧得发红的犁头。
他们用这种愚钝无知的手段来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罪。
“就我看来,”他最后道:“最终判决有罪的多数都是无辜之人。而之所以会有这种不公正的、随心所欲的审判方式,完全是因为审判的人,无论是教士还是领主,已经做好了收取原告或者是被告的贿赂的准备。
是的,一个教士若是犯了罪,他要宣示自己无罪的话,只需要吃条面包。”
而此时撒拉逊人的法庭已经无限的趋向于后世的法庭,有原告有被告,原告需要提起申诉,被告需要应诉,也同样可以为自己辩驳,需要提供证据、证人。会有人记录整个案件的详情,以及最终作出的审判结果。
虽然不能说这些审判都是公正而又公平的,但总要比法兰克人那种稀奇古怪的审判方式来的好。
而在这些被推上来的罪人之中。撒拉逊人几乎都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那些愤怒的目光与失望的眼神,而突厥人则表现的十分温顺,用这个姿态来表示自己愿意接受任何的惩罚,除了死刑。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莫过于以撒人,他们一直在不断的抱怨和申诉。
申诉的理由主要有两个,第一,他们认为伊本也是撒拉逊人,又是努尔丁亲自任命的总督,是“信仰之光”遗志的继承者,阿颇勒的苏丹萨利赫也承认了他对大马士革的宣称。
在大马士革群龙无首的状况下,他完全可以取代将城市献给了基督徒的拉齐斯,成为这里的主人,而他们为这里的主人效劳并无太大的过错。
第二,他们认为自己即便为伊本做了事,为那些穷凶极恶的暴徒引了路,也是迫不得已。
而且比起其他人,他们自己的财产也有损失。
即便士兵们将他们霸占其他人的赃物抬了出来,放在了他们面前,他们也说——我们可从未将这些东西占为己有,它们只是和我们同在一个屋子里罢了。我不曾拿去变卖,也不曾拿去馈赠他人,怎么能说我们占有了这些东西呢?
更奇妙的是,一些以撒人索性否认了自己的罪行,他们以往的朋友或者说仇敌要比那个撒拉逊女人的丈夫更为悲惨,一整个家庭都死在了战火之中,他们也就洋洋得意地认为,不会有人站出来指控他们,但塞萨尔早有准备。
原告或许是没有了,但帮凶总是有吧。
那些即将被卖作奴隶的撒拉逊人和突厥人,以及从其他地方而来的雇佣兵就起了作用。
这时候商人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塞萨尔坚持要他们等三天。如果一开始就把他们卖了,这时候审判就难以继续下去了。
被叫出来的帮凶也笑嘻嘻的,他们认为自己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卖作奴隶,毕竟他们都是强壮的士兵,很值一些钱。他们更乐于看到有人和自己落得同一下场,或是更糟糕。他们毫不介意地说出了罪行。
只是等到审判结果下来,他们的脖子同样被套上了绳圈,与那些和他们狼狈为奸的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才感到了惊慌,但为时已晚。
对于士兵和骑士们而言,这些俘虏卖给谁不是卖?塞萨尔已经与他们说定,这些被确认犯了罪的人将会遭到惩罚。
一个可能来自于法兰克的雇佣兵顿时变了脸色,他马上高叫起来,“我是基督徒!我是基督徒!你不能因为我杀死了我们的敌人就要处罚我!”
塞萨尔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你若是在战场上杀死了一个撒拉逊人的战士,我不但不会惩罚你,我还要奖励你。”他毫不避讳地说道,哪怕在场倾听的有很多都是撒拉逊人,但撒拉逊人并不介意在战场上公平地一较高下。他们认为死在战场上也是一个荣耀,而一个英勇无畏的敌人也会受到他们的尊敬。
但这个士兵做了什么呢?他残害孩子,蹂躏女人,并且以此来逼迫这两者的丈夫或者父亲屈服。但即便他们屈服了,他也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让他们得回自己的亲人,相反的,在他们放弃武器或者是交出钱财的那一刻就被他杀死了。
顶顶好笑的是在这桩案件中是没有任何苦主的,他们都已经死了。他只是想要借机向这个新主人献媚,才主动走出了来,指认了其中的一个以撒人。
塞萨尔说完,停顿了一下,那双锐利的翡翠色眼睛环视周围,看过每一个骑士的面孔:“有人要为他申诉吗?你们可以站出来。无论你们是否有理,我都可以宽恕你们。”
鸦雀无声。
若弗鲁瓦心绪复杂,他依然记得自己在杀死了那几个野人后,这个少年人投来的又是惊讶、又是不信、又是责备的眼神。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上他没有任何过错。只是在自己以及同伴和野人的生命中选择了前者而已。
但这个少年人也同样没有错,在他能够有所动作和呼喊之前,若弗鲁瓦便和他身边的骑士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于他们而言,这不过是日常中的一部分。
当一个农民或者是工匠脱离了他所生活的城市或者村庄,拒绝继续为他的骑士和领主服役的时候,就相当于同时舍弃了他们的庇护。这些平民的权力并不多,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这一项。一旦他们离开了村庄和城市,就代表着他们不再是人了——骑士们会将他们看做树林里的野兽。
何况他们将屋子建在大路旁——或许会对那些朝圣者造成威胁——有些时候盗贼并没有固定的身份,何况那个地方几乎什么都没有,为了一口水,一口面包杀人的大有人在。
但无论怎么说,若弗鲁瓦都知道,当时的塞萨尔非常的,非常的不好受。
他就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第一次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这确实令人惊讶——但那时候的若弗鲁瓦只以为,那是因为他之前被人呵护的太好。没有经历过苦难,才能如此轻描淡写的给出自己的怜悯。
但等他长大之后,就会如其他人一般,要么随波逐流,要么视若无睹。
若弗鲁瓦错了。
他一直想要改变,也一直在改变。
若弗鲁瓦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在忏悔的时候——就在那件事情过去后不久,他找了个机会去了那个地方,发现那座小屋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整的墓地,墓地上居然还矗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天主与你们同在。”
顶上还有个小小的十字架。
石料的用材十分的粗陋,灰沉沉的不值什么钱,但不值钱反而是件好事,至少若弗鲁瓦去看的时候,它还在原地。
若弗鲁瓦说不出当时是什么感觉,只知道那次他回到圣殿骑士团后,人们都说他变得温和了。
随着判决下来,这些人不是被砍了头,就是被送上了绞架。
而那些撒拉逊人居然能够压制住自己的愤怒,平静地等待着,等到这些人断了气,刽子手离开,宣布处刑结束,才一拥而上,撕扯他们的皮肉,把它们放在脚下践踏,或者是直接吞吃入腹。
“这里还有一桩麻烦事。”腓力二世一边鼓着掌,一边侧头与塞萨尔说道,“你可能需要大量的人口来填充这座城市。”
“我已经叫商人向着各处传出我的旨意了。”
塞萨尔说,但腓力二世觉得这件事情可没那么简单——领主们最烦恼的就是让领地的人口保持在一个合适的数量,多了要赶走,少了要招募,没一刻停歇的时候。
大马士革如今已经是满目疮痍,更有三分之一毁灭在劫掠和大火里,要让它自己缓慢的自愈,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但这并不是没有办法。
在这个世界上最富有但又缺少权利和根基的人是谁呢?毫无疑问,商人。
大马士革之所以富庶,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而并非它的城墙和建筑。
威尼斯和塞浦路斯的商人们已经纷纷赶来,作为一群嗅觉灵敏的家伙,他们一眼便看出大马士革此时的空虚,要知道他们的领主正需要他们。
而与此同时,撒拉逊人也在行动,与其他国家不同,撒拉逊人从不将经商视作一种耻辱而又低下的职业。相反的,他们的商人受到尊重,因为这是他们的先知所允许的。
他们的行商理念也称得上正直而又和善。
朋友!你来了,快来看看我的货!
这都是最珍贵、最稀有、最美丽的,快买些去吧,用这些来打扮你的妻子、女儿,用这些来斩杀你的敌人,用这些来慰劳你干渴的喉咙和空荡的肠胃,或者你可以把它们献给你的君王和苏丹,又或是用来敬献给你们的神明。
看看这个铜壶,看看这件丝绸外套,看看这盒子香料…
什么?你觉得贵?没关系,朋友,我愿意给你让利,你可以付出很小的一笔钱就将这些全部拿走,但你要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的商铺,下次你来的时候,我会给你更大的优惠!
然后就是双方尽欢,握手成交。
在撒拉逊的商人中。至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也保证了他们的货物很少会出现缺少分量或是滥竽充数的问题。
但以撒人也就不同了,他们对于利润的追逐是永无尽头的。你若是让了一分利他就会想要三分,你若是让了三分,他就会想要五分,你若是让了五分,他就会想要全部。
而在生意中弄虚作假,招摇撞骗更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更可恶的是,他们并不以为耻,反而当作是独属于以撒人的智慧。
你受了他们的骗,捱了他们的苦,他们不但不会感到愧疚,反而会津津乐道,当做夸耀的资本。
而你若是施恩于他们,嘿,也别指望他们能怀抱感激——因为那是天主许诺给他们的!他们甚至会责怪你不够慷慨。
而从哈瑞迪的遭遇上来看,也能知道以撒人中,规定同族之间应当相互帮助的法律也只不过是一纸空文。
他们虽然说每个以撒商人都可以在遭遇灾祸之后向同族申请三次免费贷款(注意,是贷款,不是赠予!)。
但这也是因为这个同族如同曾经的勒高一样,身上有着可谋取的利益,而那些拒绝与他们同流合污,又确实一无所有的人。则会遭到他们的排挤和压迫。
也正是因为如此,即便塞萨尔并未拒绝以撒人,以撒人依然没能够在大马士革的重建工作中分得一杯羹。
他们不愿意,因为塞萨尔提出的并不是单纯的要他们捐款,而是要求他们承担大马士革某一个区域的重建工作——当他们重建完毕后,这个区域的房屋和土地将会在五十年内归属他们所有,无论是基督徒还是撒拉逊人都认为这笔买卖完全值得,只有以撒人认为自己无法从中获取什么利益…
当然,那些基督徒和撒拉逊人商人也有担忧的地方,譬如大马士革是否可以继续被这个基督徒骑士所统治,统治多久?
塞萨尔的回应是毫不犹豫地留下了一半军队。属于他的一百名骑士和一千名士兵中的一半,不仅如此,他还留下了一个可靠的老骑士阿尔邦。
有一些商人还认得阿尔邦呢,阿尔邦接受过他们的雇佣,而这个骑士在叙利亚地区同样也有着很好的声誉。
一番争夺下来,撒拉逊人和基督徒的商人们居然呈现出五五开的趋势,不分上下。
“这会是场漫长的战斗。”
腓特烈一世摸着自己的胡须,与身边的小儿子小亨利说道。如果是他,他不会留下这么多的士兵和骑士在这里,谁知道那些大马士革人会不会出尔反尔,又将大马士革出卖给另一个撒拉逊人呢?
小亨利很清楚,他的父亲大概没法理解塞萨尔,就连他也觉得奇怪,塞萨尔竟然对这些撒拉逊人抱着一丝愧疚,因为他承诺过会给他们一个安定的未来。
但这是塞萨尔的过错吗?并不是。归根结底,原先的大马士革人并没有将他视作主人的意思,从一开始,那个撒拉逊人拉齐斯便心怀鬼胎。
很多老成的基督徒骑士那时候都觉得大马士革来得太容易,也太温情脉脉了,而他们的预言似乎也得到了确认。
他们并不认为这是雷蒙的过错。异教徒能够留下性命就很好了,还想要什么呢?
但塞萨尔却坚定地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即便他知道之后还有两场艰巨的战争要打,还是留下了这些骑士和士兵。
亚拉萨路的国王也对他表示支持,同样留下了一部分人用来维持城中的秩序,以及对抗可能的入侵。
就连理查也没闲着,趁着这几天没什么事的功夫——他可不愿意和腓力二世一样留下来和塞萨尔一起处理文件,就带着他的骑士溜了出去,在大马士革附近晃悠,剿灭了不少趁机作乱的盗匪。
小亨利也去了几次,只不过没敢和自己的父亲说。
而这些举措所引来的成效也是立竿见影的。
大马士革就像是一个饥饿了很久的病人。现在虽然不能一下子就让它变得丰满、健康起来,但至少它的生命可以延续下去了。
商人们进入了城市,又带走了俘虏和大量的战利品——而后更多的商人来到了这里。他们带来了小麦、大麦,油脂,牲畜,木料,石头…以及一切现在大马士革需要的东西。
还有人。
工匠,农夫,女人…甚至只要你有点力气,就连孩子都能赚钱…每个留在大马士革人都能受到雇佣——现在大马士革最缺的就是人手。
在入睡的时候,腓特烈一世甚至可以开始抱怨:“这些人太吵了!”
大集市和总督宫前的广场上几乎是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的送货和取货,圣约翰大教堂更是被挤得水泄不通——教士们颇有怨言,因为那里已经演变成了另一个行政中心和交易场所。
不过等到鲍德温四世答应将真十字架碎片的一部分留在圣约翰大教堂,他们也都闭了嘴。
腓特烈一世在临睡前,看见小亨利给他拿来了一件具有鲜明拜占庭帝国风格的丝绸长袍,马上又想起来了——之前他派遣使者去警告那些可恶的拜占庭人——他们之前不是拖延时间,就是有意“弄错”货物——像是把马和骡子换成了猪和羊。
使者挥舞着拳头,在君士坦丁堡的大皇宫中高声咆哮了一通,将安条克大公博希蒙德以及那个倒霉的杜卡斯大骂了一顿——想必之后送来的东西会体面一些。
“这次送来的东西很不错,马,箭矢,甲胄,”小亨利一一数过去:“还有帐篷,一些羊皮斗篷,以及一座新的攻城塔。我已经检查过了,所有的部件和金属配件一样不缺。”
“那就好。”腓特烈一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低俗的下流话,小亨利当做没听见。“明天的欢送仪式您也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这次东征我可真是来对了。”腓特烈一世兴致勃勃的说,“每天都有那样多的好戏可看!”
小亨利无语,你觉得是场好戏,对于那些人来说可是个奇耻大辱,只是他们并没有办法拒绝。
这些人就是曾经在塞萨尔的逼迫下用那些基督徒——两千三百六十七个人的性命来赎买自己的性命的胆小鬼。
如果可以,塞萨尔更愿意把他们吊在城墙上,毕竟他们才是这场劫难的罪魁祸首。
但他也知道,无论是按照基督徒还是撒拉逊人的法律,他们都有为自己赎身的权力,何况他也必须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以为这会引起幸存者的愤怒,但他们的代表只是平静地听了塞萨尔的解释。就默默的接受了。
这位大人带走的基督徒只有两千人,却有近千的撒拉逊人同样得到了他的庇护,离开了大马士革——他们几乎都是孩子,孕妇,老人,若是留在被战火与饥荒覆盖的城中,必死无疑。
只是让塞萨尔感到惊奇的是,那些人的亲友竟然也有幸存下来的人。
他们先是跪伏在地,向塞萨尔表示了诚挚的谢意,而后又恳求道:“我们可以问问那些人的情况吗?”
他们接二连三地说出了几个名字,塞萨尔仔细地听着,这个有,这个也有。是的,他清楚地记得每个在大马士革城外亲吻过他双脚的撒拉逊人。
塞萨尔露出了几分喜悦之色,“他们以为你们已经遭遇了不测,所以不想再留在大马士革,不过也并未去投奔其他地方的亲友,而是坚持往我的封地去了,那个封地在伯利恒,汲伦山谷,圣巴萨修道院的附近。
你们是要留在大马士革,还是要跟着一起过去,又或者是把他们接回来呢?”
代表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小女儿也在其中。
他专注地盯着塞萨尔的眼睛,确定他的喜悦是真实的——一个基督徒的领主在发自内心的为他们高兴。
他没有言语,再次返回到人群中商讨了一番后,他又带着一种释然而又悲悯的微笑走了回来,“殿下,我们已经决定了,不会将他们接回来,也不会去那里,更不会留在大马士革。”
塞萨尔有些愕然,代表摇了摇头,“殿下,这些女人已经失了贞洁,她们能够得回宝贵的生命,已经是一件极其难得的幸运之事,如果能够在你的领地上平安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
若是她们回到了大马士革,很难说会不会遭到他人的攻击,白白葬送了好不容易得回来的生命。
让她们留在那里吧。”
“没有人想要和他们团聚吗?”
“有,但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只能谢过您的好意了。”
“你说他们也不准备留在大马士革。他们要去哪里?”
“去真主所许诺的地方。”代表微微提高了声音。骄傲的说道,而眼泪已经从他的脸颊边流下。
塞萨尔已经明白了他的打算,他叹息着点了点头。
代表向他鞠躬,然后跪下,亲吻他的双足,随后站起,倒退着走了出去。
塞萨尔看着他转过身去,在那些期待的目光中举起了双臂。隐约可以听见他在说,我们得到了允许。
那些人发出了欢呼声,随之散去。
而当伊本以及他的那些同谋,狼狈不堪的带着寥寥无几的侍从走出大马士革城门的时候,即便是烈日高悬,他们依然只觉得浑身发寒,一出城门,便迫不及待地拍打着骡子,夺路狂奔。
他们想着至少要赶到下一个村庄,用自己的刀剑——碍于传统,塞萨尔还是允许他们带走了随身的武器——或者用自己的身份,逼迫那些农民或是牧人侍奉自己…
或许他们可以弄到一头骆驼和一匹马,更快的回到他们觉得安全的地方。
“你觉得他们能够走出多远?”理查望着那些仓皇的身影,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不知道,”塞萨尔说,“这就要看,幸运的脚步更快,还是复仇的脚步更快了——但无论如何,后者总是会到来的。”
“大人,我们需要水。”
一个侍从说道。
“我们不能再这样跑下去了。”另一个侍从也说。“骡子已经口吐白沫,它们随时可能倒毙,到时候我们靠着两条腿更是走不远。”
若换做平时,伊本肯定已经一鞭子抽了过去,但他身边那些熟悉的侍从已经因为犯了罪,而被那个可恶的基督徒绞死。
他身边只有这两个不曾犯罪的侍从,但他们既然没有犯罪,那就表明他们与伊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只不过他们是霍姆斯人,他们的家人还在霍姆斯,比起伊本许诺的空中楼阁,他们更渴望回到自己的家中,尽早与他们团聚。
伊本并不知道霍姆斯已经沦陷,之前也有他的亲信放出了信鸽,无奈的是,塞萨尔一早便派出了莱拉和受其雇佣的一群贝都因人拦截。
他并未能收到这个重要的情报。
伊本满怀期待,以为只要自己回到霍姆斯,就可以重整旗鼓,再做打算——他回望着在月色下愈发皎洁的白色城墙,口中咀嚼着不甘与羞耻,将自己的愤怒掩藏在了僵硬的面孔下。
他们依然没能走出多远——骡子更经得起折磨,但绝对无法做到比马儿更快,也不如骆驼步子大——天色却已经暗了,在黑夜中行走是很容易迷路的,而在荒野中迷路就等于去死。
“我们确实应该找个地方…喝点水,休息一下。”
他们寻觅了很久,几乎快要坚持不住了,才找到了一处人家。
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营地,破旧的帐篷——贝都因人的“羊毛屋”——不是皮革,而是羊毛制成的毯子和毛毡连缀起来的帐篷,扎在一个小小的绿洲旁。
走出来的人中也没有强壮的男性,只有一个胡须灰白的老翁。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少女。少女的面容被风沙摧残得不成样子,看上去更像是可以做母亲的年龄,加之容貌普通,伊本只扫了一眼。就别过头去不再看了。
这家人虽然谨慎,但还是尽其可能地招待了伊本。
伊本当然没有蠢到说出自己的身份,而是伪装成了一个商人的仆从,是来打探消息的——在旁敲侧击了一番后,伊本确定帐篷里的人并不是大马士革人,也和大马士革人没什么关系,确实只是一家子贝都因人。
伊本这才放下了大半的心,即便如此,他还是婉拒了老妇人送上的羊奶,只和自己的侍从在外面在小湖中打水喝。
而在他转身走出去的那一刹那,老人的笑容便消失了。
那个少女更是低声说:“他一直盯着我们家的骆驼。”
是的,他们有两匹骆驼,就拴在一棵椰枣树上。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这是最重要的资产,无论是沙暴还是战争来临,他们都立刻可以将自己的财物用帐篷布卷起来,扎好,放在骆驼背上,骑上它逃走。
而伊本则摩挲着自己腰间的弯刀思忖着,是用它换那两匹骆驼,还是用它来“换”那两匹骆驼呢?
最后,他还是决定了——要在这些人失去了防备的时候动手。不是他吝啬,一柄弯刀相比起他的性命来说算不了什么。
问题是他担心这些贝都因人会因为担心无法尽快买到新的骆驼而拒绝他的要求——谁都知道骆驼对这种家庭有多么的重要。
还有的就是他担心他们会泄露他的行踪。
他将自己的计划说给那两个侍从听。但他没有说要杀死那三个人,而是说,只要将他们捆绑起来,放在帐篷里。
等他们回到了霍姆斯,尽可以给这家人一笔丰厚的报酬。
他又劝说道:“别担心。这里只有两个老人,一个女人,男人肯定不会离这里太远,说不定他隔天就会回来了,他们或许会损失一点财产,但损失的肯定不多。我也会把我的弯刀留在这里。”
他用的弯刀当然就是撒拉逊贵族经常佩戴的“虎牙”,极其锋利和奢华,纯金的刀柄上镶嵌着宝石,哪怕换一百头骆驼也够了。
两个侍从对视了一眼。之后伊本又再三发誓,只要回到了霍姆斯,这两个人就会立即被他拔擢为亲卫,他们可以得到一栋大房子,房子里堆满了家具、器皿和丝绸——他们女儿会有一桩好婚事,儿子也会迎娶一位贵女。
这两个侍从似乎被打动了,他们点了头。
伊本决定睡一会,等到黎明之前再动手。他叮嘱两个侍从一定要叫醒他。
而在梦中,他已经回到了霍姆斯,重新成为了那个威严而又尊贵的总督——但他还没来得及梦到自己重新召集军队,再次打下大马士革,抓住那个基督徒小子,并且将他折辱一番之后杀死——他就醒了。
他不可能不醒。
因为他已经被好几根浸了水的牛皮索捆得紧紧的。
他想要叫自己的侍从,却发现自己的嘴巴被一团浸了油脂的布塞得死死的,借着油脂的润滑,这块布几乎已经被墩进了他的喉咙。
他又惊,又恨,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他再三回忆是否曾经责骂过这两个侍从,或许有吧,但哪个侍从不曾受到主人的责骂和殴打呢?这是再平常也不过的事情,何况他已经许诺要给他们一个辉煌的好前程。
他拼命挣扎着。
倏忽之间,帐篷里亮了起来。他看见了他的侍从,他们正神色肃穆地跪坐在他的身边,其中一个举着一个油灯。
而不多久。帐篷外的那三个人——两个老人,一个女孩也已经走了进来,小小的帐篷里顿时有些拥挤,但这几个人并不怎么介意。
侍从沉默了一会儿:“你们知道他是谁吧?”
“我们知道。你们的大军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可真是赫赫扬扬。”
一个侍从顿时露出了窘迫的神色:“你们…”
“放心吧。”那个老人只是快速的一摆手,“在烟尘扬起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藏起来了,你们并没有惊扰到我们。”
“那你们是有亲眷在大马士革吗?”
“也没有。”
“是有人提出了悬赏吗?”
“你是想要说那位殿下,不,他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那你们为什么…他准备和你们换骆驼——单凭着那柄弯刀就是一大笔钱。”
老人狡狯地笑了笑:“现在它难道不是我的了吗?”
侍从连忙摇了摇头:“不。这是你们应得的。但…”
说实话,当伊本许下了种种承诺时,他也心动了,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伊本进入大马士革之前,对着那些前来求援的大马士革人,难道就没有立下过承诺吗?若不是他信誓旦旦,保证将基督徒驱除出去之后,就会给予所有的大马士革人自由和尊严——包括被基督徒们囚禁起来的拉齐斯的话…
他甚至承诺说,不会触碰大马士革人一丝一毫的财产,更遑论纵兵劫掠。他是为了继承努尔丁的意志而来的——是那位伟大苏丹的继承人,当然也会如同他一般的行事。
但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
“我们为什么就不这样看着他离去,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老人嘶哑地笑了笑。
“我们在沙漠中生活。见到了豺狼就要打死,见到了毒蛇就要踩死,遇见了横生的荆棘,也要把它投入火中烧掉。
你说是为什么呢?因为留在着它们在世间,必然会给我们造成伤害。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我们没有,我们的亲朋好友也会有。
我们非要为了那么一点仁心或是顾虑就留下这么大的隐患吗?
他在大马士革中所做的事情,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像是这种人活着是种耻辱,死了才叫人安心。
你们也不用担心,你们尽可以离开这里——我相信你们也有办法回到霍姆斯,不必担心有人追责。”
“什么?”
老人怜悯的看了他们一眼,“或许你们不知道,霍姆斯易主了。不过那位大宦官似乎并没有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至少比这家伙好点,你们的家人可能还活着,即便处境艰难。”
他们这么一说,两个侍从更是归心如箭。一个侍从颤抖着嘴唇,虽然知道不该,但还是坚持着问道:“我们可以用那两匹骡子换你们的骆驼吗?”
他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对于这个家庭来说,骆驼也很重要。
“拿去吧。”老人却爽快的说道:“这里距离大马士革城不远。我听说大马士革现在的主人又是那个基督徒骑士了,他一到哪里,商人们便会闻风而至。因为他总能如长角的神怪(jinn)那般一翻手就拿出来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
而且他为人耿直,做事公正…”
他瞧了一眼从帐篷的缝隙中透出来的天光,或许不久之后,就会有一群赶着牲畜的商人通过这里。
“我们尽可以和他们买上两头新的骆驼。”
他如此说,两个侍从更是感激不尽。他们不但留下了伊本和弯刀,还将自己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留给了老人,就连缠头巾也都卸了下来。
这可是上好的棉布,老人毫不愧疚的全都收了。然后又说道:“帮我把这头猪搬到外面去。”
两个侍从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伊本搬到了老人所指出的一处小山丘上。
这里现在微风徐徐,十分的阴凉,但可以想象,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块无遮无挡的地方就会气温陡升,空气干燥。
而伊本似乎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命运,支支吾吾地挣扎起来。
他用充满渴求的眼神望向那个老人,又看向侍从,仿佛在祈求,又仿佛是在威胁,但老人看也不看他:“我知道你们必然急着回去,但也会有些担忧——所以我至少可以让你们走的安心点。”
说着,他抽出了那柄虎牙,欣赏了一番那漂亮的大马士革花纹,而后随手挥去,一刀便割下了伊本的鼻子。
在侍从目瞪口呆的时候,老人又抽掉了伊本嘴里的布巾,在他放声嚎叫的时候一刀插进他的嘴里,搅去了他的半根舌头。
“好了,这就行了,他没用了。”
两个侍从明显的松了口气,他们也担心一旦他们走了,这个老人会不会为了贪图赏金和伊本的承诺,将伊本送回霍姆斯。
他们在安心之余,又不由得感到了愧疚,而老人只是摆了摆手:“快去吧,你们的家人在等着你们呢。”
两个侍从转身离去。
老人望了他们一会后。也转身走向了帐篷,他没有伤害到伊本的眼睛和耳朵,因此伊本可以清晰的看见和听见,他正在大声的催促自己的妻子和孙女,叫她们将地毯和帐篷全都收起来,卷好放在骡子的背上。
他和两个侍从说,自己会等在这里,等有牲畜的商队走过,但这位老人也并未全都说实话,何必在这里等待呢?他们可以先去大马士革。
不过,他并没有走,而是在绿洲的椰枣树下坐下,开始慢悠悠地享受这份难得的空暇,甚至有闲情逸致给自己煮了一壶茶(撒拉逊草)。
等到茶煮好了,太阳跃出了地平线,地面的温度很快就升高了,不多会便出现了蒸腾的热浪,起初的温暖已经被灼热所取代。老人也已经脱下了身上的羊皮斗篷。
他走到伊本面前,在搅了伊本的舌头,割掉了他的鼻子后,老人马上撒了一把沙土上去止血,而且他很小心的没有下刀太深,以防膨大的舌根堵塞住伊本的喉咙。
所以这只无用的肥猪还能够坚持很久。
老人回到椰枣树下,舒舒服服的躺在阴凉下,还用一片椰枣树的树叶遮挡着眼睛,只偶尔从缝隙中瞥一眼。
伊本的挣扎渐渐的微弱了下来,不是他已经快要死了——他也是接受过先知启示的人,不过这份赐福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诅咒——浸过水的牛皮索在烈日的灼烧下开始收缩,收得越来越紧,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肤、肌肉乃至于骨骼之中。
但死亡依然在远远地徘徊,不曾靠近。
老人很有耐心的等着,中午的时候,他拿出了一块肉干充饥。又倒出了一些冰糖来。
他确实是个贝都因人,而他和大马士革也确实没有太大的关系。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他的儿子之前成了塞萨尔所雇佣的弓箭手之一——用来阻截从霍姆斯飞来的信鸽。
做雇佣兵是个危险的活,被赖掉承诺的佣金,在交战中被误伤,在战败的时候被杀死,或者雇主认为他出卖了自己而被杀之类的事情数不胜数。
但这些事情,他的儿子都没遇到。他在得到了应有的工钱后,第二天又去了。
而在第三天,他还得到了一份额外的奖赏——就是老人现在在吃的冰糖。
他原想将甜蜜的好东西全都留给老人,但在老人的坚持下,他带走了一半。
老人又分给了自己的妻子和孙女,这里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两块,但也足够他消耗一整天的时光了,让他可以称心如意的看着这头肥猪去死。
他不认得大马士革里的人,只偶尔看着他们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但那些人…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还活着几个呢?
他站起身来,在夕阳最后的一丝光线中,走向了伊本,用刀子割开了他的喉咙。
老人遗憾地叹了口气。这是他应有的结局。
但比起那些绝望的人们。他的死又是多么的轻松而又幸运啊。
老人摇了摇头,不再多想,一脚将伊本踹下了山丘,黑夜会带来狼群或是其他吃肉的野兽,风吹来的沙土很快就会覆盖掉残余的血迹,这块受到了滋养的土地会很快的生出草木,将他彻底地掩埋。
等到他化作了一堆嶙峋白骨,又有谁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可憎的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