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去帮忙打听张主任的行刑日期和押送路线?”
来人并没有受到先发制人的影响,一脸愠怒地盯着杨铸,浑然不在意腰后顶着的那支枪口:“我们看的很清楚,打从中午开始起,你们的人就没出过客栈,甚至你都没跟杜冰他们单独交谈过。”
中年男人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愤怒:“你们一点动静都没有……你还好意思怪我们提前上门跟你接触……你知不知道,哪怕晚上一个小时得到准确情报,我们都可能无法救出张主任!?”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着牙以一种近乎咆哮的语气低声吼出来的。
杨铸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
直到对方从情绪中逐渐脱离出来,表情从愤怒到不解,再从不解到冷静。
这才轻轻笑了起来:“很好,我讨厌跟不冷静的人说话,愤怒情绪除了制造对立之外,便只剩下毫无意义的废话了。”
说着,杨铸悠哉哉地摸了一根烟出来点上,然后将茶几上的那盒黄骆驼轻轻推了过去:“初次见面,总得自我介绍一下吧……怎么称呼?”
中年人有些意外地看了杨铸一眼,却没去碰那包烟,想了想:“你叫我老林就好了。”
杨总轻轻嗯了一声,旋即指了指自己:“那么老林,你知道我是谁么?”
老林面色如常:“当然知道,十一军的八爷嘛。”
杨铸瞬间捕捉到了很多东西。
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然后遗憾着摇了摇头:“看来你并不认识我,也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八爷这个称呼是今天才出现的,甚至不能算作是正式山号。
如果对方真的认识自己,甚至哪怕只是知道自己在明山队的身份,在正式谈事情的时候,也绝不可能用这种称呼。
老林闻言,脸色如常,但瞳孔忍不住缩了一下。杨铸这话一出,无疑是让他陷入到了被动之中。
杨铸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弹了弹烟灰,忽然问道:“给我传纸条那人是谁?”
很明显,传纸条那人应该是明山队的老相识。
或者说,是宋老渣的老相识,又或者是认识明山队以前四柱八梁——上次在佳木斯,是认出了宋老渣,而这次,应该是把上次同去佳木斯的三铳给认了出来。
老林闻言,却是很平静地笑了笑:“这个不方便透露。”
杨铸也不恼怒,只是摊了摊手:“既然是有求于我们,那么满足我的一个小小好奇心好像也不算很过分吧?”
说着,眼睛微微眯了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老林你应该是北满省委安排在富锦县的地下人员——而自从七星砬子兵工厂陷落后,尤其是经历了双鸭山秘营一战,你们应该很清楚我们十一军现在的一些态度。”
“所以,如果还是这么不清不楚的,我想我们老明山的弟兄们,大抵是不会很乐意帮你们这个忙的。”
这两年,抗联各部出现的叛徒多如天上繁星,北满省委那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七星砬子兵工厂的陷落,最直接的原因固然是十一军里出了白云峰这个大叛徒,但你要说北满省委那边没有叛徒,那也是扯淡的。
更重要的是,突围出来的明山队刚刚才在双鸭山落脚,北满省委那边便打算说服他们冒着风险去跟第三军汇合,暂时听从第三军的指挥,这无疑更是加重了胡永波等人的抗拒和排斥。
所以杨铸的话并没有什么水份,身为老明山的一员,他必须要照顾弟兄们的感受……最起码,不能在事情还不清不楚的情况下,就轻易替明山队做决定。
什么?
你说杨铸怎么知道对方是北满省委的人,万一是军统一系,或者是别方势力的人呢?
拜托!
这货一上来那副兴师问罪的架势,那副理所应当的态度,难道还不够明显么?
还有那一口一个的“八爷”。
除了与第十一军有着名义上统属的北满省委,大抵也没有谁会在事前连要见的是谁都不摸清楚吧?
见到老林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完全理解你们十一军的感受,事实上,正是因为去年八月份北满省委遭遇了严重的叛徒出卖,这才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你们十一军、以及第一、第三军的严重损失的。”
“事实上,你们十一军损失严重,北满省委的损失也同样严重。”
“但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需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张主任给救出来!”
见到对方始终都不肯透露传递纸条的人究竟是谁,杨铸猜到这大概是情报系统的守密原则,却也对眼前这人稍稍放下心来——一个别有所图的人,大抵是不会在需要取信自己的时候,依旧如此坚持原则。
当下想了想:“可你还没告诉我……那位张主任是什么人?”
老林闻言,以一种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直到察觉这货脸上的表情并不似作伪,又想起如今的十一军据说只剩下小猫三两只了,这才轻轻叹了口气,耐心解释起来。
“张耕野,也叫张宗儒(原名),黑龙江省佳木斯市人;”
“1932年加入我党,以桦川中学教务主任的公开身份为掩护,秘密发展党组织,领导学生运动……所以我们一般叫他张主任。”
“虽然公开身份是中学的教务处主任,但张耕野同志却是佳木斯地区我党和抗日联军的早期组织者与核心领导人之一;”
“事实上,张耕野同志曾任中共佳木斯市委组织部部长、市官员。并且借用中学教务处主任这一公开职务的便利,建立了庞大的地下情报网络,为抗联部队输送情报、筹集粮食、药品、衣物等紧缺物资,并动员了大量进步青年加入抗联队伍……可以说,佳木斯地区的抗日成果,离不开张耕野同志的卓越贡献。”
“然而去年八月,由于叛徒出卖,佳木斯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张耕野不幸被捕。”
“根据我们这段时间收集到的情报,他被关押在佳木斯的日本宪兵队监狱,遭受了长达半年的、极其残酷的刑讯逼供……可即便如此,张耕野同志也始终坚贞不屈,没有泄露任何党的秘密。”
老林说到此处时,呼吸急促了几下,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仿佛是在痛惜张耕野这半年来遭受到的非人折磨,
却又仿佛是在骄傲,在这个叛徒满天飞的世代,依旧有无数铁骨铮铮的勇士,以莫大的勇气和毅力奉守着自己的坚持。
将胸中的一口浊气吐出,这名自称老林的中年人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但是根据我方这段时间搜集到的情报,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佳木斯地区的日本鬼子在近期忽然开始大批处决关押在各监狱的抗日人员;”
“这里面有被捕的抗联同志,也有我党在佳木斯地区的地下工作者……甚至就在前天,已经有好几批重要的同志被小鬼子秘密杀害了。”
“而根据我们最新收到的情报,张耕野同志就在下一批的秘密枪决名单里……只不过鬼子究竟选在哪天实行枪决,以及在哪里进行枪决,我们始终无法搞清。”
说到这里,老林认真地看着杨铸:“所以,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你们都一定要协助我们,把张耕野同志营救出来……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听到“不惜代价”这四个字,听到对方不自觉又带上了一丝命令似的语气,杨铸下意识地有些不喜——与最初相比,明山队已经减员近九成了,而且伤病满营,还要怎么个不惜代价法!?
当下表情淡淡的:“哦……?”
老林见状,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并不是素来以他们马首是瞻的第一军和第三军,而是在连遭大变之下,对他们有了看法,甚至再度以明山队自称的十一军。
当下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请原谅我,是我太激动了,但张耕野同志的确是务必要救出来……而且一旦营救成功,对于你们十一军,也有莫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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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由于史料比较混杂和模糊,张耕野同志的具体牺牲时间有所争议,但作者菌更倾向于是在1939年春于富锦县监狱被秘密杀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