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里开外,王朴麾下的三千大同军正在休整。
哨探快马来报,蔚州军业已陷入重围,建奴大军随时可能将其歼灭。
“救,还是不救?”
王朴下意识摩挲着刀柄,心中的天平在“援”与“守”之间反复倾轧。
应约救援,与赵远合兵对抗阿巴泰的建奴,是兄弟袍泽该有的义气。
可赵远的蔚州军不过数千人,面对凶悍的建奴,万一撑不住先败了阵,大同军这三千人马便要独自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多年积攒的老本怕是要赔得一干二净。
可若是转身回撤,王朴与赵远共击建奴的消息早已传回朝廷,他王朴落荒而逃的骂名一旦坐实,不忠不义的帽子这辈子都摘不掉,日后在军中再无立足之地。
“总兵大人,建奴长于野战,我等离城出战已是不智,若再像赵远那般傻乎乎地冲过去,只怕正中阿巴泰下风呀。”
副将潘保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刻意的劝诫。
王朴眉头陡然一蹙。
他岂不知潘保的底细?
山西将门之后,与本地豪族盘根错节,尤其是和范永斗走得极近,此刻劝他隔岸观火,无非是怕大同军折损,影响了背后家族的利益。
王朴抬眼看向潘保,缓声唤了他的字:“南云,从京城到大同,你随我多久了?”
潘保脸上立刻堆起笑意,躬身答道:“大人,三年零三个月。”
“这几年来,我王朴可曾看错过人?”王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他识人眼光向来毒辣,这是潘保也不得不服的地方。
“大人慧眼如炬,从未走眼,末将佩服。”
潘保躬身应道,心里却越发摸不透王朴的心思。
王朴却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轻声叹了口气:“有一个人,我始终看不透。”
“不知道是哪位大人入了您的眼?”潘保好奇追问,试探着王朴的口风。
“还能有谁,自然是正在与金人恶战的蔚州守备赵远。”
王朴顿了顿,更正道,“喔,错了,如今他已经升官了,现在是四品的游击,只比我低了二品。”
潘保见缝插针,语气带着几分隐晦的不屑:“大人,赵远幸进之辈罢了,出身卑微,何德何能与大人相比!”
他想趁机煽风,让王朴彻底断了驰援的念头。
谁曾想,王朴却突然笑了起来,“好了,潘保,不必多言了。”
他收起笑意,神色变得凝重,“我知道你与范永斗关系紧密,想劝我隔岸观火。不过,大同军已经到了这里,再这么袖手旁观下去,卢督师饶不得我!”
“卢督师”三个字一出,潘保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深知卢象升的铁血作风,若是被安上一个“畏敌不战”的罪名,别说他潘保,就连王朴也未必能扛得住。
“大人三思呀!”
十余里的距离,此刻成了生死线。现
在掉头,大同军还能在暴露行踪前逃回城池;可一旦继续前行,便再无退路,只能与建奴死拼。
王朴何尝不明白其中的凶险?可他更清楚,身为大明总兵,食君之禄,便要担君之忧,退缩不是他的选择。
“我意已决!”
“传令下去,大军即刻启程,救援蔚州军!”
“得令!”亲兵应声而去,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传遍大营。
片刻后,号角声刺破暮色,大同军的士兵们纷纷披甲执锐,马蹄声、铠甲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朝着定河堡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进发。
王朴望着涌动的人潮,握紧了佩刀——赵远,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什么?要去救援蔚州军?”
“建奴可是有六千之众,只怕蔚州军早已落败!”
蔚州军尚且不敌,大同军又怎能幸免?
大同军虽有意避战,然王朴麾下三百亲兵虎视眈眈,若敢逃亡,绝不会手下留情。
在督战队威慑下,大同军不敢违命,收拾妥当后惶恐不安地踏上征程。
十里路程,大同军需走一炷香时间,如此漫长,蔚州军恐已难支撑。
正当蔚州军危急之时,戚振宗率三百骑军及时赶到。
这三百骑虽不多,却恰逢关键位置。
前方,蔚州军仍在奋力杀敌,戚振宗松了口气,幸好来得及时!
此处地势开阔,一览无余,极适合骑军作战。
阿巴泰眼皮急跳,探马刚报一支约三百明军骑兵疾驰而来,他正欲派兵拦截,明军已杀至。
最令其震撼的是明军骑兵的装束!这三百明军似刚换新甲,重盔重甲,宛如移动的铁山——竟是具装铁骑!
“咚咚咚”,沉重马蹄踏地声震耳欲聋,人马俱甲,奔驰如飓风。
汉人竟也有具装铁骑!每支具装铁骑耗费巨资,前朝初年具装重骑曾横行一时,后因耗费过大而渐趋衰落。
组建同等数量骑兵,重骑兵花费可达轻骑兵十倍。隋初,杨坚以重骑兵大破突厥;但蒙古崛起后,轻骑兵因其机动性成为主力,寻常绝不会将巨资投入甲胄,实属浪费。
变故突生,阿巴泰脸色铁青,急派六百人上前阻拦。
赵远支撑不了多久,他不容许任何人坏其好事!
此时,被围蔚州军已闻援军抵达,顿时士气大振,连火铳手也爆发出超常战力,令人惊叹。
“蔚州军万胜!”
“万胜!”
“终于到了!”
戚振宗及时赶到,赵远深感欣慰。
他对这支骑兵倾注了大量心血,今日正是检验成果之时,期盼他们不负所望。
后金骑兵素以马术称雄,向来自视甚高,未料今日蔚州骑兵竟让阿巴泰领教了厉害。
换乘战马后,每一名铁甲重骑兵都化身为致命武器!
戚振宗原本指挥五百精骑,前些日子与金兵一战之后,只有三百人还可再战。
这三百人每人配备双马,一匹驮载甲胄,一匹骑行。
重甲穿戴需耗时半炷香,这百十斤的装备非片刻可备妥。
但方才上马前,戚振宗已率部完成换装。
震耳的马蹄声在旷野中格外沉闷,百步之外,骑兵仅有一次抛射机会。
戚振宗冷静下令:“掷矛,拔刀!”
“嘭”的一声脆响,他挥刀劈开了迎面飞来的箭矢。看来对面的建奴亦非易与之辈。
戚振宗当即率领全军出击,目标直指前方的建奴骑兵。
“矛!”
马上投掷短矛已是其麾下骑士的绝技。闻令后,骑兵们纷纷施展全力。短矛破空而去,对面随即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惨叫。
这批短矛经赵远特制改造,枪头带血槽,一旦命中便能造成巨大杀伤。建奴骑兵未曾想明军短矛射程如此之远,待其弯弓反击时,第二波短矛已然袭至。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难以压制,仅两轮短矛投掷,建奴便损失三十余骑。幸存的建奴骑兵怒火中烧。
自后金精锐骑兵入关以来,从未在外遭遇过如此凶悍的对手。
距离五十步,再不射箭已来不及。明军近在眼前,建奴仓促射出箭矢,随即拔刀,发出亡命般的呐喊——此战,有死无生!
双方均将马速催至极限,大有一回合定胜负之势。
“砰!”短兵相接。
戚振宗手中如门板般的大刀,对手一合即败。
建奴骑兵已变阵为锋矢阵,企图凿穿明军骑阵,进而完成包围。
戚振宗早有应对,不动声色间布成中央凹陷、两翼凸出的圆月阵。
刹时间,兵器撞击声与嘶吼声交织。
建奴攻势如狂,他们深知,若今日落败,便会成为八旗的耻辱。
此乃背水一战,唯有拼死一搏。
戚振宗别无选择,若骑兵战败,赵远的蔚州军必难支撑,此战关乎两千将士生死存亡。
当下,双方均拼尽全力。
蔚州军即使骑兵亦三人为队、五人为伍,充分发挥战阵协同优势。
骑兵对决不同于步兵鏖战,因护具不足,往往数个回合即可分胜负。
“哒哒哒——哒哒哒——”,双方骑兵终相碰撞。
马蹄踏碎碎石,溅起漫天尘土,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味与血腥的气息。
这是血肉的直接较量,后金军的箭矢如蝗虫般射向明军铁甲,却只在冰冷的鳞甲上留下浅浅的白痕,未取半点战果。
领头牛录额真勒紧缰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明白,唯有近战才能击败这支身披重甲的明军!
女真人世代在马背上厮杀,近战搏斗从不畏惧,他们的腰刀早已饥渴难耐,渴望饮下敌人的鲜血。
“杀了他们!让这些明人知道谁才是马背上的王者!”
牛录额真一声尖锐的呼哨划破战场,大队骑军如黑色的潮水般冲杀而去,马蹄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大地踏裂。
然而,戚振宗统领的骑兵却如磐石般横冲直撞,势如破竹,所过之处,蒙古轻骑的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胆寒的死亡交响。
具装骑兵身披厚重的铁甲,宛如移动的钢铁堡垒,手中的长枪如同出鞘的利剑,每一次挥舞都伴随着敌人的哀嚎。
蒙古轻骑的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青草,染红了泥土,也染红了天空的一角。
阿巴泰站在高处,望着这惨烈的景象,脸色骤变,他意识到己方的致命失误——不该用轻骑兵硬撼明军重骑,本应派遣披甲兵应对这钢铁洪流。此刻却为时已晚。
具装铁骑对阵轻骑兵,如同坦克碾压人力车,毫无悬念。
三百重骑兵在戚振宗沉稳而果断的指挥下,如一把淬毒的尖刀,精准地切入蒙古轻骑的阵型,将其拦腰斩断,再狠狠劈开,形成两股绝望的溃流。
赵远于阵中观战,挽袖亲自擂鼓。
“咚咚咚”战鼓声声,催人奋进,令人热血沸腾。
赵远苦心打造的重装骑兵取得意外战果,建奴轻骑根本不是对手,一直观战的赵远终于松了口气:蔚州军有救了。
恰在此时,王朴率领的大同军出现。
见蔚州军仍在奋力厮杀,王朴笑道,一场大功即将到手!只要击败对面建奴,他必将功成名就!
“咚咚咚”,大同军随鼓点缓缓推进,逐步向前挤压。
明军又有援军!阿巴泰咒骂不已,只得倾尽所有兵力迎敌。此时他已不奢望全歼赵远,明军数量已达五千以上,后金骑军能占些便宜已是万幸。
然而,蔚州军布下的圆阵将陷入其中的建奴牢牢困住,使其进退维谷,前方欲退,后方却不明情况。
直至大同军逼近,建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汉人的陷阱。此时逃亡,已然来不及。
阿巴泰虽派兵拦截大同军,但戚振宗的蔚州军仅一个冲锋便击破了建奴阵势。
蓄势待发的王朴自然不会错失良机。所有人都清楚,此战胜负至关重要,若赵远的蔚州军获胜,阿巴泰必会溃逃!
最先崩溃的是金军阵中的五百名蒙古骑兵,大同军的出现彻底断绝了他们的退路。
局势逆转,局部数量优势重新回到明军手中。
如此下去,蒙古骑军全军覆没只是时间问题。
终于,有人率先投降。
大同军士兵高举的屠刀从其身旁划过,饶了他性命。有了第一个,很快便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第一百个。
与活命相比,所谓的荣誉皆是虚妄。
其实,蒙古人的士气早已所剩无几。
当他们发现所谓的突围机会荡然无存时,几乎无人能承受这般打击。
蔚州军太过强大,他们如岸边磐石般坚韧,任凭风吹雨打、海浪冲刷,始终纹丝不动。后金骑军从未见过如此坚忍的军队!
见己方人马从阵中溃逃,阿巴泰明白一切已结束。
谁能想到,数日前还威风凛凛、所向披靡的女真铁骑,竟会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堡屡屡受挫。
此次,阿巴泰再无誓死一战的决心,他咬牙切齿,神经质地叫嚣道:“赵远小儿,我会再来的!下次定要将你扒皮抽筋!”
又叹道:“正蓝旗的勇士,就这样败了!”
巨大的打击让他近乎崩溃。
本以为是复仇之战,却成了自己的耻辱之战。
后金军士逃离蔚州军阵,三千生力军的加入彻底扭转局势,而三百具装铁骑的存在则抵消了后金骑军的数量优势。
事发突然,阿巴泰根本想不出应对重装骑兵的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戚振宗耀武扬威。
三百骑军竟能杀得数倍于己的后金骑军落荒而逃,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真是太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