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5日 18:47
泰山脚下的酒店空调发出轻微蜂鸣,我把地质罗盘和便携气象站摆在床头柜上,三根能量胶在台灯下泛着诡异的荧光。
窗外十八盘的石阶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条被斩成数截的青铜锁链垂挂在灰褐色山体间。
服务员送来姜茶时,我正用酒精棉片擦拭激光测距仪的镜头,她盯着我摊在床上的等高线图愣了两秒,托盘里的核桃酥被捏碎了一个角。
5月16日 04:15
头灯的光束刺破山间浓雾,登山杖尖端与石阶碰撞的脆响惊飞了柏树林里的夜枭。
红门宫前的石碑触手冰凉,我用指腹摩挲着“第一山”三个阴刻大字,露水正顺着乾隆御笔的沟壑缓缓下淌。
天街渐亮时,中天门云雾翻涌如沸,七十二盘的石阶突然从雾中显现。
这里是整块花岗岩劈凿出的天梯,每一级都被千万双布鞋磨出月牙状的凹陷。
09:32
站在斩云剑岩突起的石棱上,山风卷着松脂味灌满冲锋衣。
云层在海拔一千五百米处突然截断,仿佛有把巨剑将天地劈成两半。
我取出折叠式风速计夹在岩缝间,数值飙升到14.3m/s的瞬间,整座山体突然发出低沉嗡鸣。
挑山工扛着四十箱矿泉水从身边掠过,扁担吱呀声与唐摩崖上“置身霄汉”的鎏金题刻共振出奇异的和弦。
14:17
玉皇顶的青铜锁链围栏烫得惊人,我把GPS定位仪架在“极顶石”西侧时,看见自己的影子正笔直插进齐鲁大地。
脚下云海突然撕开一道裂缝,黄河如金色蜈蚣在华北平原蜿蜒,而我的测高仪显示此处海拔仅有1545米——这数字的平庸与眼前的壮阔形成某种荒诞的错位。
17:49
夕阳把探空气球的银箔外壳熔成液态黄金,我蹲在碧霞祠飞檐下记录最后一批气压数据时,身后突然炸开年轻人的哄笑。
“我跟你们说,当年老张在这摔了个狗吃屎!”
某个穿荧光绿冲锋衣的身影指着仙人桥嚷嚷,他们携带的蓝牙音箱正在播放《蓝莲花》,电子乐与汉柏的松涛声在观日峰上空厮杀。
云海开始燃烧。
我收起折叠三脚架时,发现镜头盖沾着片鳞状岩屑,仔细分辨,是二十五亿年前形成的太古宙变质岩,此刻在夕照中泛着血红蛋白般的暗红。
山脚下亮起的索道缆车像串坠入凡间的星子,而我的笔记本最新一页记着:玉皇顶花岗岩节理走向与李四光1920年记录的数据偏差0.7度。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前,我摸到冲锋衣内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昆仑山老照片。
泰山晚风突然转向,带来岱庙方向隐约的编钟声,不知是景区广播还是千年祭祀的回响。
18:03
我正俯身捡拾滚落到仙人桥旁的岩芯样本,指缝间的碎云母突然高频震颤。
天际线处四个芝麻粒大小的黑点撕开火烧云,初看以为是迁徙的雁群,直到古铜色云层中炸开第一声闷雷。
那根本不是飞鸟。
九道蜿蜒黑影刺破血色天穹,每道阴影都在急速膨胀中裂解成更细密的鳞甲纹路。
狂风裹挟着腐烂海藻的咸腥味席卷山巅,十八盘方向传来索道缆车撞击支架的金属哀鸣。
我踉跄着抓住五大夫松的枝干,看见某位穿汉服的姑娘发髻间步摇乱颤,她举到半空的自拍杆僵成直角。
镜头里最先显露出的是垂挂在龙吻边的珊瑚状龙须,每根须子末端都缀着拳头大小的焰云。
“跑啊!”
嘶吼声从日观峰方向炸开的瞬间,第一条龙尸的尾鳍扫过无字碑。
那些黑色鳞片擦着汉武帝封禅台掠过,五吨重的泰山石敢当像火柴棍般被掀飞。
我扑倒在玉皇庙香炉后的阴影里,青铜鼎耳震得耳膜生疼,二十米外的情侣保持着十指相扣的姿势被气浪掀翻,女孩的手机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屏幕定格在直播界面飙升的观看人数。
九具龙骸以违反流体力学的方式缓缓迫近,嶙峋的脊椎骨在暮色中泛着钨钢光泽。
距离最近的那具龙尸右前爪还扣着半截桅杆,块块碎石在爪缝间开出惨白的花。
当第一条龙尾触及迎客松树冠时,整座泰山发出类似编钟碎裂的轰鸣,我的下颌重重磕在花岗岩地砖上,瞥见测高仪液晶屏在震荡中显示出一串乱码:8888m。
随着黑龙身后,青铜古棺撞碎云海,时间仿佛被拉成麦芽糖。
棺盖表面浮凸的饕餮纹在夕阳下蠕动,某种介于青铜锈与血痂之间的暗红色沿着纹路流淌。
我蜷缩在唐摩崖“天下大观”的题刻凹槽里,眼睁睁看着龙尸垂挂的须毛扫过经石峪。
那些被历代香客摩挲得发亮的《金刚经》石刻,在龙须掠过瞬间崩解成齑粉。
“哐!”
气浪掀飞了碧霞祠的金顶,我嘴里呛满带着檀香味的木屑。
九具龙尸如同被钉入山体的楔子,最末那条龙的尾椎距离我藏身处不足三米,逆鳞边缘凝结的盐霜正簌簌掉落。
整座玉皇顶像被巨人踩碎的饼干,裂痕从封禅台直劈到瞻鲁台,某个戴渔夫帽的男人卡在地缝中惨叫,他的佳能镜头在碎石堆里反射着绝望的光。
当尘埃被山风撕开缺口时,我透过防风镜看到的画面如同超现实油画。
六具龙尸横贯崩塌的玉皇殿遗址,暗金龙睛蒙着乳白色阴翳;剩余三具垂落悬崖的龙躯正在暮色中缓缓摆动,仿佛仍在深海中游弋。
青铜棺椁斜插在孔子庙废墟上,棺侧模糊的雷纹间缠着几缕现代人衣物纤维。
那是某个粉红背包的残片,此刻正在神秘光晕中诡异地保持燃烧状态却不化为灰烬。
十八盘方向传来雪崩般的轰鸣,数吨重的飞星楼残骸正沿古道翻滚而下。
我挣扎着摸到摔裂的卫星电话,瞥见屏幕倒影里自己眉骨淌血的狼狈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