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五摩挲着腰间已经豁口卷刃的铁刀,刀柄缠着的草绳正簌簌掉落碎屑。
“什长,该走啦。”
栓子扭过头,朝着陈七五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句。
“哦。”
陈七五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用铁刀拄着干涸的土地,双腿本能地往南边慢慢走去。
好饿啊……
陈七五还记得,三天前那个满嘴黄牙的黄脸头目站在土坡上时,手里晃动的半块麦饼曾让三百流民齐齐咽唾沫。
“都是同吃滹沱水长大的爷们,咱不能死在这!“
那人操着浓厚的河间口音大声喊话,身后褪色的“杀虏复汉”大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
陈七五还记得那旗面裂帛处凝着暗红污渍,像被乌鸦啄烂的腐肉恶臭无比。
当黄牙汉子晃动手里的半块麦饼,三百双凹陷的眼珠跟着上下滚动。王瘸子突然捅他腰眼,往他掌心塞了块冰凉物什。
呆呆一瞧,那是半块观音土混着槐树皮渣,陈七五不管不顾,直接就塞进嘴巴里嚼噎了起来,嘴巴里艰难地那种粗糙实在难以下咽,舌头后面还带着槐树皮的苦涩,求生的**逼着自己把槐树皮给噎了下去,那种感觉……就像吞了把粘着屎尿的碎瓦片,刚一进肚子,就感到胃里一阵剧烈的灼烧。
叛军编什伍时用的乡音让陈七五恍惚,熟悉的面孔,熟悉的面孔,总觉得对方头目是年少时的伙伴,但在对方明晃晃的钢刀前,又不敢轻易上前相认。
黄牙汉子将豁口铁刀重重拍在陈七五掌心时,刀刃锈迹里还嵌着粒风干的黍米。
“你现在,就是讨虏军河间营滹沱什的什长,额兵十人!
陈七五怔了许久,才缓缓反应过来。
什么什长?
我是来讨饭的,怎么就成什长了?
黄牙汉子却是不理他,直接把他推到一旁,让他到军需官那里领取他们什南下的“行军粮”。
吃的!
有吃的了!
陈七五听到有东西吃,双眼止不住的放光,管他什长不什长,有吃的你叫我干什么都行!
于是遵从黄牙汉子的安排,强按住内心的躁动,在长长地队伍里排队等候。
等从军需官那里接过粮食时,他急不可耐地蹲下身子,颤颤巍巍地解开麻绳。
打开之后,却是愣了神。
袋底沉甸甸滚出的不是麦粒,而一小袋混着砂砾的陈年谷糠,像极了滏阳河床被晒干的淤泥。
等陈七五背着小袋军粮转头回到自己的滹沱什时,陈七五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幸好,十人里有七个是当年逃荒失散的旧识:
张屠户的刀刃早卷了刃,如今挂在腰间当个摆设;十五岁的栓子右耳缺了半片,是去年啃树皮时被官差马鞭抽的;最瘆人的是李铁匠,他三岁女儿饿死后,总把裹尸的破布系在脖颈当护身符。
见到什长带来了粮食,众人纷纷围上,可看到军粮后,却个个面如死灰。
哼,狗屁的义军,跟官府一个鬼样。
王瘸子突然哈哈怪笑:“当年县衙赈灾的观音土,不也掺了三成河沙?一碗麦粥沉甸甸,却能挑出八两石头,哈哈哈……”
突然,一声暴雷划过长空。
“咱直隶好汉们!咱们要求活路!”
黄牙汉子指着南方,大声吼道。
“山东麦浪齐腰深!”
说罢,身后亲兵抬出十袋粮秣,当着众人的面,解开麻绳,露出金灿灿的麦粒。
“这就是山东打的粮,香咧!”
几百个流民踮着脚,争相看着那十袋泛着麦香的粮食,呼吸也随之急促,肚子里止不住地打起鼓来,更难受了。
可是,几百个流民却没有一个想着冲上去把麦子抢过来,好好饱餐一顿。
哪怕他们手上也有刀,也有矛叉。
“凭啥咱们累死累活吃不饱饭,凭啥山东那边就有饭能吃,全是满洲人抢了咱们的地,抢了咱们的粮食!”
黄牙大汉撕扯着破烂喉咙,声如洪雷地咆哮着。
“额……下一句是什么?”黄牙大汉忘词了,转过头来问了问身后的亲兵。
“大人,是满洲人在拿着咱直隶百姓的粮食,在山东跟孔家后人一块吃肉喝酒养女人。”亲兵在耳边小声地提醒道。
“啊对,没错!狗日的满洲人和山东孔家人,一起喝着咱直隶百姓的血,吃着咱老百姓的肉!咱们要去抢回咱们的粮食。”
“南下!抢钱、抢粮、抢女人!”
十名亲兵也很是配合的举臂齐呼:
“抢钱、抢粮、抢女人!”
流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是有气无力跟着喊了几句,心里面却是焦急地等着结束,好赶紧从那袋陈年谷糠里,扒拉点东西来填饱空荡荡地肚皮。
至于他们有没有命走到山东,黄牙大汉可不管他们了,指着方向赶紧把他们骗走后,又得忙着往下一拨人走去。
饥民,太多了。
……
窦开山望着眼前形骸如鬼的直隶乡亲,心中满是不忍。
“哼哼,讨虏军,哼哼,王师……”
窦开山心里自嘲了一句,却又无能为力。
在他心目中,王师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王师就应该是精神饱满,应该是充满斗志,应该是勇往无前、正义凛然,拯救灾民于苦难之中,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饥民百姓有饭吃!
万民箪壶携浆迎王师!
可实际上在眼前呢?
他们这种不理饥民死活,只顾着自己填饱肚子的王师,跟清兵有什么区别?
窦开山不忍继续再看,扭头骑马回到自己的驻地,看着精心筛选出来的河间老乡,正狼吞虎咽地啃着麦饼,脸上总算露出一丝安慰。
或许唯一的区别,就是让小部分纳入亲兵的饥民们能吃有七八分饱吧。
没粮食,他是真的没办法。
原本还想着背靠大山,能尽量招揽乡亲们聚在一起找口饭吃。
可现实却是极其残酷,狗屁平西世子吴应熊也没办法给自己多余的粮食。
只能给自己300人的粮和刀。
3000人选300人,意味着2700人很可能会饿死,可是不这样,你能怎么办?
你要救人,你有粮吗?
窦开山自嘲地晃晃脑袋,收起了心里的悲天悯人,换上了一副吃人的面孔,气势汹汹地来到这群正在扒饭的“精锐”前,用浓厚的献县方言大喊。
“你们吃的是三千人的活命粮!吃饱了就给我练,咱们南下打满洲狗!抢粮,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