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八年的秋汛来得格外凶猛。羊祜站在樊城水门眺望，见汉水裹着蜀地红土奔腾而下，浪头拍击处，去年沉在江心的镇水铁牛竟露出半截牛角。“水位较永平元年高三尺。“他弯腰掬起江水，指缝间漏下的泥沙在日头下泛着血锈色。参军邹湛捧着量水尺的手微微发颤——尺上朱漆刻度已被淹没，这是三十年来未见的凶汛。
江陵城头的陆抗却在此时病倒了。他斜倚白虎皮榻，手中青铜药盏映着西陵峡透来的晨光。侍医刚退，暗格里就钻出个浑身湿透的细作：“晋人在竟陵新设仁义市，吴地百姓夜渡交易者...“话音未落，陆抗突然剧烈咳嗽，药汁泼洒间，榻前江防图上的夷陵要塞顿时浸满褐斑。
“传令水师，明日辰时在虎牙滩操演。“陆抗拭去唇角血丝，目光扫过屏风后微动的鲛绡帐。三日前孙皓派来的监军使者，此刻想必正竖着耳朵。他故意提高声量：“让晋人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楼船！“
襄阳军府的地窖里，羊祜正用麸皮喂养吴地流民带来的桑蚕。蚕房闷热，他解开犀带时，鎏金带扣碰响了墙角堆叠的吴弩。“都督，江陵密报。“杜预举着火把进来，光影在砖墙上跳动如战旗。羊祜就着火光展开帛书，蚕食桑叶的沙沙声里，他突然轻笑：“陆伯言要演武？快取我去年绘制的江流改道图来！“
秋月当空时，晋军三十艘舴艋舟悄然出港。士卒们扛着包铁头的木桩，在江心洲浅滩打下梅花桩阵。羊祜亲自擂鼓，鼓点应和着远处吴军战船的梆子声。当最后一根木桩没入江沙，他突然夺过鼓槌砸向江面，惊起的水花溅湿了杜预的鱼鳞甲：“明日寅时，放火烧洲！“
陆抗站在楼船甲板上，看着江心洲燃起的烈焰将晋军木桩烧成赤红。热浪扭曲了江面，他竟露出笑意：“羊叔子这是要给我淬剑？“话音未落，亲卫急报西陵峡漂来数百根焦黑梁木，每根都刻着“陆“字。陆抗抚摸着梁木上的火痕，突然咳出血来——那焦痕走势，分明是晋国新创的火浣布织法。
建业宫中，孙皓正用金错刀剖开孕妇腹部。鲜血溅上龟甲时，太史令颤声禀报：“昨夜荧惑守心，恐主大将...“暴君突然掷刀大笑：“把陆抗长子押来！让他用这血在宫墙画北斗！“当陆晏的血指印上玄武岩时，千里外的襄阳城隍庙里，羊祜刚为吴地阵亡将士上完香。线香青烟在“江表虎臣“牌位前凝成环状，他伸手搅散烟圈：“传令各营，三日后着素甲。“
江陵水寨的晨雾中，陆抗正在试穿浸过桐油的犀甲。亲卫捧来建业密函时，他嗅到了血腥气。帛书展开，赫然是用陆晏指血写的“父“字。陆抗闭目将帛书按在胸口，再睁眼时，案上江防图已多了道朱砂划出的弧线：“调宜都守军增援巫县。“
晋军仁义市在这日迎来特殊客人。吴国老卒用祖传鱼肠剑换了三斗晋盐，剑柄缠着的葛布却写着西陵布防。羊祜摩挲着剑身云纹，突然对邹湛说：“把新铸的宽刃犁送去江陵。“当夜，陆抗案头便多了张晋犁拓片——犁头宽度恰与吴国战船龙骨相同。
重阳节那日，双方竟默契休战。羊祜在岘山插茱萸，见南岸吴军往江中投放米粽。他解下玉佩系在风筝上，顺风送入吴营。陆抗接到这枚刻着“止戈“的玉璜时，正用艾草炙烤膝上旧伤。他唤来巫祝，将玉璜系在祭祀江神的牛角上，牛眸映出两岸连绵烽火。
秋雨骤降时，襄阳城南的义学里传出稚嫩吴语。羊祜站在窗外听孩童背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手中油纸伞突然被风吹折。伞骨折断声惊起檐下战燕，他望着雨中斜飞的燕子喃喃：“该换铁骨伞了。“次日，江陵城下便出现数百把精铁伞骨的油伞，伞面朱砂绘着晋国屯田舆图。
陆抗在城头拾起油伞时，江风送来咸腥的鱼汛气息。他转动伞柄，发现中空处塞着蜀锦残片——正是三年前羊祜赠他药方时用的包袱布。“取我焦尾琴来。“陆抗席地而坐，琴弦在潮湿空气中发出闷响。当《广陵散》弹至“冲冠“段时，琴弦突然崩断，在他颈侧划出血线。
冬至前夜，张华押送新铸的千口陌刀抵达襄阳。羊祜验刀时，用吴地传来的甘蔗压榨法试验刀锋。青蔗汁液染透白绢时，他忽然问：“洛阳可下雪了？“张华尚未答话，江面传来冰层开裂的巨响。两人奔上城楼，只见月光下千里冰封的汉水正在龟裂，冰隙中竟有吴军水鬼潜行。
“放火箭！“羊祜夺过弩机，火箭却射向天空。爆开的火光照亮江面，晋军这才发现数百吴军凿冰者已逼近水门。陆抗站在南岸雪丘上，看着冰面映红的火光低语：“羊叔子果然留着后手。“他解下白狐氅盖住瑟瑟发抖的凿冰死士，氅内衬里绣着的竟是晋国军市布防图。
除夕的爆竹声中，双方细作在江心洲交换年礼。晋人送来包着五铢钱的屠苏酒，吴人回赠浸过毒药的年糕。羊祜将年糕喂给战马，看着马儿口吐白沫倒地，反而抚掌大笑：“告诉陆将军，明年该换见血封喉了。“当夜，吴营所有战马的粮草都被掺入巴豆。
上元灯节，羊祜在汉水放起孔明灯。灯面绘着襄阳稻浪，飘至江陵时被吴军射落。陆抗解开灯罩，发现灯骨用江陵特产的湘妃竹制成。他唤来工匠劈开竹节，内壁炭笔写着晋军新练的鸳鸯阵。三日后，吴军阵前突然出现持巨橹的晋军，橹面却画着陆氏家庙。
春雨悄至时，羊祜的咳疾与陆抗的腿伤同时发作。两位主帅隔着江水用艾草熏蒸，药烟在江心凝成阴阳鱼状。晋军医官用吴地传来的蜂针疗法为羊祜祛湿，银针突变成黑色——药艾中竟混着巫县特产的蛊虫卵。
二月二龙抬头，羊祜在渡口祭江。刳木为舟的仪式中，他故意将祭文刻在船底。祭舟漂至吴境被捞起时，陆抗发现祭文竟用反书刻写，映在铜镜上便成晋军夏季粮道图。他连夜调整江防，却在江滩上捡到晋军遗落的木鸢，翅骨处新添的滑轴装置，正是破解吴军拦江铁索的关键。
暮春三月，陆抗终于收到建业发来的五万援军。开拔前夜，他在虎牙滩检阅水师，却见新兵战船吃水线深了三寸。伸手探入货舱，抓出的竟是浸满桐油的稻草。“羊叔子连稻草都能做成武器...“他苦笑着点燃稻草，火光中突然看清晋军正在北岸用稻草编练水阵。
芒种日，羊祜在竟陵举办插秧比武。吴国老农偷渡参赛，赢得头奖的曲辕犁却被改造成冲车部件。陆抗看着细作送来的犁头图纸，突然将案上药盏砸向江防图。瓷片崩裂处，竟是他七日前标注的粮仓位置——那里此刻正被晋军伪装成谷仓的楼船占据。
夏至未至，长江忽起浓雾。羊祜在樊城水寨摆出空城计，所有战船桅杆系满铜铃。陆抗派斥候探查，归来的小舟却载满晋国歌姬。琴瑟声中，吴军发现船底漏刻着西陵地形图。当夜陆抗巡视水寨，见士卒皆在临摹船底刻痕，月光下的刀笔声如春蚕食叶。
暴雨倾盆那日，羊祜收到洛阳八百里加急。打开紫檀木匣时，暴雨浇灭了烛火。黑暗中他摸到匣内物事——竟是三年前赠与陆抗的药方副本，此刻浸满了巫蛊血咒。雷光照亮他嘴角冷笑：“传令各营，给吴军伤病营送艾草！“
秋分前夜，陆抗在江陵城头观星。紫微垣的异动令他想起二十年前石亭之战，手中星盘突然坠地。铜盘滚落城阶的脆响中，他看见羊祜站在汉水北岸放天灯，灯上绘着的二十八宿竟与吴国祖庙壁画完全一致。更鼓响起时，两人同时望向北斗，斗柄所指的洛阳方向，贾充正将伐吴奏章投入火盆。
寒露时节，最后的决战在江心洲爆发。羊祜战船摆出八卦阵，陆抗以鹤翼阵相迎。两军即将接舷时，上游突然漂来晋军早先沉下的火油坛。陆抗急令转舵，却见羊祜座舰桅杆升起白旗——旗面用吴锦织就，分明是陆抗去年遗失的中衣改制。
日落时分，双方鸣金收兵。羊祜在船头煮茶，将第一盏泼入江中祭奠陆逊。南岸陆抗正用晋国陌刀劈开药箱，箱底赫然藏着羊祜手书《止战疏》。江风卷起墨痕未干的绢帛，残阳如血浸透“天下“二字，涛声里似有万千魂灵同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