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熙二年的积雪尚未化尽，羊祜的鹿裘已沾满襄阳城头的霜花。他俯视着汉水南岸连绵的吴军烽燧，手中铜制望筒突然凝住——对岸新筑的江陵城楼上，竟飘起一缕青烟。那烟柱细如发丝，在暮色中扭曲成吴地特有的降真香形状，羊祜的眉头微微蹙起，三年前陆抗接任吴国荆州牧时，也曾用这般香阵传递暗号。
“仲思，取舆图来。“羊祜声音里裹着江风，参军邹湛捧着绢帛疾步上前时，瞥见都督指尖正划过夏口至江陵的六百里江防。当触及夷陵时骤然顿住：“半月前吴军在此增兵五千？“城砖缝隙里的冰碴被他捏得咯吱作响，鹿裘大氅簌簌抖落碎雪，“即刻传令当阳守军，将今年新收的三十船粳米改道运往夷陵北岸。“
暮色中突然传来战马嘶鸣。督邮杜预风尘仆仆登上城楼，解下佩剑时带落几片枯叶：“都督，洛阳急报！贾充欲裁撤荆襄屯田军饷，说是要补给伐吴舟师......“话音未落，城下传来夯土号子，数百民夫正扛着新烧的城砖修补瓮城。羊祜抚摸着城墙新砌的夯土，指尖传来去岁冬雨浸润的凉意。三年前他初至襄阳时，这段城墙还坍着丈余缺口，如今青灰色的城砖在夕阳下竟泛着铁器般冷光。
“元凯且看，“羊祜突然抓起杜预的佩剑，剑锋在砖缝间划过，迸出几点火星，“这些新垦的稻田，可比贾公的楼船实在得多。“剑尖指向城下阡陌，杜预顺着望去——暮色中的汉水北岸宛若星河落地，数万盏葛灯笼在田垄间游动，更远处新设的三十七处军市里，晋吴两地的商贾正在暮鼓声中交换盐铁。突然江面传来金铁相击之声，羊祜疾步走向角楼，望见吴军战船正在围攻一艘晋国商船。
“是陆伯言旧部。“羊祜凝神细听风中传来的吴语叫骂，突然轻笑，“传令水军司马：放三艘蒙冲出港，但只准虚张火把。“他抬手制止欲发令的邹湛，“吴军这是在试探虚实，若我军大举出动，反倒坐实江陵空虚。“果然，当晋军战船桅杆上的赤旗刚刚升起，吴军便如退潮般撤往南岸。羊祜望着渐暗的江面解下腰间玉带钩：“元凯明日启程时，将此物带给张华。就说襄阳的星斗，终究要落进建业的宫阙。“
更深露重时，羊祜独坐军帐。案头堆积的文牍中，有份吴地细作传来的密报：陆抗正在西陵秘密铸造五牙巨舰。他提笔在奏疏上勾画，墨迹突然在“连舫“二字上晕开——帐外传来孩童啼哭，是白日收容的流民稚子。搁笔起身时，月光透过帐隙照亮他鬓角新添的霜色。掀开帐帘的刹那，流民们惶恐跪拜的身影，与二十七年前铜雀台下那些瑟缩的魏俘重叠在一起。
“老嬷嬷莫怕，明日便送你们去竟陵安置。“羊祜弯腰扶起老妪，蜀锦袖口沾上泥污。江风卷着晨雾漫过襄阳城时，他站在汉水渡口望着满载流民的船只，突然对邹湛说：“传令各营：凡吴人来降者，皆赐良田二十亩。“晨光中他的侧影镀着金边，“陆伯言能用火攻破刘备，我却要用炊烟化了他的十万大军。“
寅时的更鼓惊起栖鸦，军帐中青铜灯树投下摇曳光影。杜预将三枚黑玉棋子压在沙盘上的夷道：“陆抗若在此处设伏，我军战船恐遭火攻。“羊祜拈起白瓷茶盏，将温热的茶汤缓缓倾注在棋子之间：“待霜降后水位下降，陆伯言的艨艟便成了搁浅的蛟龙。“茶汤在沙盘沟壑间蜿蜒成流，镇南将军夏侯尚之子夏侯承恰在此时闯入，捧着沾满泥浆的舆图：“吴人在竟陵以西开凿新渠！“
羊祜就着烛火细看舆图，朱笔突然在沮漳交汇处画圈：“这是要仿效白起伐楚的故道。“他取下壁上焦尾琴扫过七弦，“传令江夏守军，明日往吴境投放三百石蜀盐。“琴声惊落梁上积尘，杜预恍然抚掌：“盐入吴地，民心自乱！“
晨雾中的襄阳城南市，吴语与河洛官话此起彼伏。羊祜扮作粮商走进市集，青布衣襟下隐约露出半枚鎏金虎符。漆器摊前，吴商低语：“陆将军要加征船税......“羊祜拾起朱砂漆耳杯：“这色泽比江夏军市的新釉还艳。“五铢钱抛入陶罐的脆响惊得摊主瞪大双眼——钱缘錾着的“晋“字暗纹，正是他密令匠作监特铸的“市易钱“。忽见市吏押着斗殴的晋吴商贩经过，羊祜快步上前：“伤人者依晋律杖二十，损货者照价三倍赔偿。“吴商捧着赔银涕泪纵横：“小人愿送子侄来襄阳就学！“
夜登岘山时，羊祜手中《左传》被江风吹得哗啦作响。邹湛举着火把照见“城濮之战“的批注，羊祜朱笔勾画“退避三舍“：“昔年重耳守信，今日我军后撤三十里。“火光跃动在他鬓角银丝间，“陆抗故意在江陵屯粮，是要诱我效仿官渡旧事。“怀中取出吴地童谣木牍：“但百姓传唱的，可是'羊公仁，稻满囤'。“山脚下忽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竟是流民自发举着松明为夜巡士卒照路。羊祜解下大氅递给瑟瑟发抖的哨兵：“传话各戍堡，今后夜岗皆增发半斤羊肉。“
当陆抗遣使送来十车洞庭橘时，羊祜正亲手修补破损的耧车。他掰开柑橘露出殷红果肉：“告诉陆将军，明岁开春当在江陵北门设橘市。“使者盯着他沾满桐油的手指，突然开口：“都督可知此橘产自陆氏祖茔？“羊祜笑意不减：“烦请带回襄阳的麦种，就说是祜赠予陆氏祠堂的祭品。“待吴使离去，羊祜将橘籽埋入军营外的冻土。杜预测绘水经归来，见他指尖沾着泥泞笑道：“当年诸葛武侯在渭滨种粮，今日我们便种个'仁德'给吴人看。“
江心薄冰消融时，张华捧着诏书走进军帐。羊祜正教流民孩童诵读《诗经》，案头军报上墨迹未干的“怀柔“二字，在斜阳中泛着血色。孩童朗朗的“王于兴师，修我甲兵“声里，张华突然想起离京时太极殿檐角垂挂的冰凌——那晶莹剔透的寒光，与此刻羊祜眼中灼灼星火，恰成乱世两极。“茂先可闻到稻香？“羊祜突然发问。张华深吸口气，风中果然裹着新谷的清香，其间混杂着铁器淬火的焦味。城头传来换岗的刁斗声，暮色中的襄阳城仿佛巨大的青铜鼎彝，将仁政与兵戈熔铸成照亮乱世的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