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敦煌莫高窟)
暮色浸透鸣沙山时,第一百零八座佛窟的壁画开始渗血。我跪在剥落的青金石颜料间,指尖拂过夜叉扭曲的面容。药炉在褡裢里发出蜂鸣,炉身滚烫如炙铁——三日前在瓜州城头拾到的残破舞衣,此刻正在经变画中天女臂弯间泛出幽光。
“画匠说这是尸毗王割肉贸鸽的报应。“
身后传来细碎的银铃响,回鹘打扮的少女提着酥油灯跪坐莲台。火光跃上她眉间花钿时,我认出那是阿萦生前最爱的三瓣梅样式。她腕上缠着的破旧披帛,分明是当年杨玉环在花萼楼跳霓裳羽衣舞时用过的金泥薄纱。
窟顶忽然坠落朱砂碎屑,药炉自行冲破布袋悬于半空。炉壁饕餮纹咬住残存的天女帛带,壁画上的尸毗王突然转动眼珠。少女惊呼着后退,酥油灯泼在《鹿王本生图》上,火焰顺着青绿山水蔓延成血色溪流。
“别碰涅槃经后的暗格!“我拽住她后领时,药炉已将整面西壁吞入虚影。斑驳的壁画在青烟中复原如新,乐伎手中的箜篌突然奏响《凉州》古调,而那个托举舞衣的天女,分明长着杨太真含泪的眼睛。
烟尘散尽时,我们已站在天宝四载的长安西市。胡商驼铃震落海棠春雪,酒肆檐角悬着的彩帛正与莫高窟残片纹样重合。药炉在掌心发烫,指引着望向安邑坊那座朱楼——当年我替公孙大娘修补剑器时,曾在庭中见玉真公主献舞。
“徐先生别来无恙?“
檐角铜铃无风自动,我转身时险些撞上来人手中的鎏金香球。虢国夫人斜倚锦榻,裙裾下露出半截破损的霓裳舞衣。她腕间金跳脱映着药炉青光,细看竟是李桓玉璜上那朵木槿花的形状。
“三郎昨日又咳血了。“她将香球掷入药炉,爆开的瑞龙脑香气里混着腐臭味,“太真妹妹说,当年你给公孙大娘的续命丹...“
话音未落,朱雀大街突然传来马蹄声。药炉中升起安禄山狰狞的面孔,他手中陌刀挑着个襁褓,婴儿啼哭与雷海青摔碎的琵琶声重叠。虢国夫人发出夜枭般的笑声,鬓边金步摇突然化作毒蛇,将霓裳舞衣撕成两半。
少女突然夺过香球残片按在壁画暗格。莫高窟的月光如瀑布倾泻,将幻象冲成碎片。我这才看清她锁骨处的烙印——与玉门关羌族姑娘佩戴的耳珰纹样相同。
“七年前他们用我阿爷的血描摹飞天。“她掀开袖口,露出腕间未愈的鞭痕,“节度使说这窟壁画要用活人魂魄养着。“
子夜,我们潜进藏经洞。药炉青光映亮堆积的写经,少女突然抽出一卷《药师经》,残破的卷轴里掉出半片金箔。当金箔触及药炉铭文时,空中浮现出华清宫汤泉的秘戏图——杨玉环正在温泉中焚烧霓裳舞衣,火舌舔舐的布料上浮现金色梵文。
“这是龟兹进贡的舍利衣!“少女突然攥紧金箔,“他们说贵妃是吞了金线才...“
窟外传来狼嚎,药炉突然剧烈震动。我按住她腕脉时探到熟悉的冰寒——正是桓伊血书中提到的寒髓毒。暗河在脚下轰鸣,壁画上的天女集体转向西北方,手中乐器俱裂。
“快走!“我将她推向甬道,“他们在用经卷养尸毗王的贪念!“
但已经太迟了。整面《西方净土变》轰然倒塌,露出后面血池翻涌的地狱变相。安禄山的鬼影从血水中升起,手中陌刀竟是用玉门关残箭熔铸。药炉迸发的青光中,我望见杨玉环在马嵬驿梨树下悬着的白绫,绫缎上金线游走成《药师经》偈语。
少女突然夺过金箔吞入腹中。她四肢关节发出琵琶弦崩断的脆响,天灵盖迸出的金光里飞出八百只青鸟。安禄山幻影在鸟鸣中溃散时,我在她消散的魂魄里看见玉璜血线勾勒的塞外孤城——正是王二狗没能回去的敦煌。
“阿爷说...莫高窟的颜料要用朝霞调和...“她最后一点灵光没入药炉时,我腕间朱砂印多出道裂痕。
五更鼓响,我独坐残窟。药炉中悬浮着完整的金箔,其上梵文与焦尾琴血纹拼成星图。窟外传来画匠们惊恐的私语,说尸毗王壁画竟自行修复如新,只是割肉的手势变成了怀抱婴儿的姿势。
拾起少女遗落的银铃时,里面滚出颗木槿花种。我将它埋进壁画裂隙,忽见初升的朝阳染红了三危山。成群青鸟掠过佛窟,它们的影子投在戈壁上,恰似当年李桓消散时,玉门关外蜿蜒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