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各处选拔出的精锐已陆续到任,平均每五十人设置一名队正,每个人都不足额,上头在故意掺沙子。”
粗略算一下,武安手下至少要多八名队正。
先前和天后商量的时候,她只愿意给出三百人的兵额,但最后兵部和三省行文下令,上头写的却是五百人,整整多出二百名兵卒。
这些可不是边关上随随便便拉起来凑数的农民兵或是部族兵,而是正儿八经的大唐府兵,而且大概率是十二卫兵马里头的精锐。
不过,这些人但凡是十里挑一的水平,武安都得烧高香。
作为一个曾经的底层军官,他太了解一些军中将领的心思了。
大家手下肯定都有各自的心腹和精心培养的兵卒,那可都是宝贝苗子,放在哪儿都能帮上大忙,何苦为了拍马屁就往宫里送。
军中心腹可不是简单的手下,关键的时候,他们就代表军功、退路,也是你的救命稻草!
百骑司原本不止百余人,但只有一百人的兵额被划分到武安这里,另外从河西军中调动的百余人再加上三百名各军选拔出的精锐,凑出这么一支五百兵额的千骑司。
武安原本在河西还有数十名既是同乡又是手下的同袍兵卒,如果最后一战不那么惨烈的话,以后武安在军中发展的根基就是他们。
现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梁信和张武都是不错的选择。
梁信为人谨慎,却又偶尔表现出激进的一面,他的第一判断就是朝廷在给千骑里面掺沙子。
“队正手下能管的兵额不止五十人,这儿是京城,虽说喝兵血的情况也有,但上头查得紧,不会太过离谱,所以......”
梁信斟酌着措辞,缓缓道:
“也就是说,如果不算我和张武,另外四百人里面至少要出八个队正。”
队正上头,并没有更高阶的武官负责上传下达,意味着武安要直接从无到有,直接开始接手一个数百人的衙门。
武安先前在河西,跟着黑齿常之,看得多学的也多,但他也不过是一个队正。
如果武安现在默认自己就是天子和天后手里的刀,随便他们什么时候扔,那他当然不用担心这个衙门的运转问题。
甚至从梁信的角度反过来看,这八名队正实际上并不是对他的限制,而是天子或是天后考虑到了他的实际操作能力,故意多增加中层军官,以减轻武安调动人手时的困难。
武安摩挲着手里的文书,目光再一次扫上那些名字和籍贯出身官职,他按下心里的阴郁,开口道:“先前让你们搜罗的那些有关于李府的消息,进展如何了?”
梁信立刻回答道:
“大多是捕风捉影的消息,但李府门上迎来送往,应酬极多,收受贿赂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包括族人私底下代为说和各种事情,真要查的话,肯定能掀起很多事情。”
“但我想要更准确一点的消息。”
武安放下手里的文书,淡淡道:
“你们两个的想法还是太简单了点,我让你们去查事情,你们只知道带着那群手下在各处打探询问消息。
反过来说,你们大可以试着去直接接触李府上的人,买通他们府上的婢女管事,让那些人替我们去看和听。”
天子和天后肯定不知道,后世有一个神秘的组织叫锦衣卫,
但稍微有点脑子的统治者,对于这种特务机构的建立往往极为热衷,武安判断这夫妻俩手里八成各有各的情报来源,但武安希望能做到一家独大。
同时,自己手下带的人也不可以真成了什么锦衣卫,而必须是一支......军队。
上头的那两位当然不会同意,但武安同样不喜欢被人压着——他上辈子头顶最多是有领导,但绝对没有什么天命所归的皇帝!
书房内很安静,梁信和张武能看出他在思考,但是都在静静的等着;
不过前者是因为相信武都尉能做出正确的决定,而张武纯粹就是被武安几次有意无意的死整和威逼利诱,终于被整服帖了。
“算了,这毕竟是朝廷的意思,就算我手下都是新来的,总不能把他们踹了我自己安排几个人上去吧。”
武安看了他们一眼,有意无意道:
“天后刚安排我接手百骑司的时候,能调动起来跟我出门的也就零零散散百十个人手,除了你们个个都是羽林军中选出来的精锐,
其余呢,刀是宫里的其他人用了多少年传到你们手上的,甲是禁军裁汰下来的,死沉死沉的,甲片又生了锈,放在边关上,就算是底层战卒都不一定乐意穿。”
他看着面前这两个不知道在想什么的都尉,开口道:
“百骑司先前有多少人手,我反正不清楚,但你们也看到了,百骑司现在已经扩充到了千骑营,日后,一千二千三千人都不是不可能,甚至是弄个左右万骑军出来......”
到时候,自己这个裨将都算不上的镇将,当个正儿八经的一军将主,你们两个到时候也少不了高官厚禄。
果毅都尉的位置,其实真的已经不低了,但武安不相信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不想继续往上爬。
在他们眼里,自己果毅都尉的官职并不是朝廷赏赐,而是靠着武安的关系,直接给他们安排了下来。
就算是张武,心里对这件事也是门儿清。
“朝廷是想让我们做事,要不然不可能多给我这么多东西,但是......”
武安缓缓起身,淡然道:
“朝廷就多给了这么些人手,发了几百把刀,除此之外,什么弓弩,甲胄,钱粮待遇,一样都没有,又想让马儿跑,又想不给草,天底下哪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
但是我们也要记住,我们不是缺奶就要喊娘的孩子,想要东西,就得自己去争取!”
他看着梁信和张武,沉声道:
“放心,本官自有的是手段调教,能让那些十二卫兵马出来的‘精锐’,老老实实听本官的话。”
......
“你一向都是缺东西就跟本宫开口要的性子,怎么,手里有了五百人,真就心满意足了?”
天后一如既往的坐在书案后面看奏疏,听完武安的话后,头也不抬的问道。
“兵甲军械毕竟都是违禁之物,侄儿想,只要多替朝廷立功,总是可以争取到的,姑母是堂堂圣人,日理万机,怎能在这些小事情上为难呢?”
天后对武安的态度很满意,终于放下手里的笔,微笑着看向他。
“虽说你小事莽撞,但大是大非这层面,倒是清醒的很。”
“侄儿是臣,姑母是君,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
“你现在若是开口要,本宫可以给。”
“侄儿不要。”
这可就有点稀奇了......天后清楚自己这个侄儿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从先前他胆敢带着百骑司直接去地牢里勒死郝处俊和薛震便可知道,这侄儿表面乖巧,实则底下隐藏的是武夫嗜血疯戾的性子。
不过她很满意,因为这个侄儿对着自己的时候,永远乖巧听话,让她省心。
“你想要的话,本宫现在真的可以给你批条子。”
“侄儿真不要。”
先前天后的付出不过是一些钱财珠宝,虽然值钱,但对于天后来说还真算不上什么。
天子在全国范围内大肆崇道,修筑道观,同时又在东都等地营建宫阙,天后明面上倒是节俭,但也时常有捐出大笔脂粉钱的情况——夫妻俩竞赛似的花钱;
但兵甲这种东西不同。
如果说弓弩属于朝廷的管制物品,那么甲胄就是绝对的禁忌,哪怕是武安身上穿的玄甲,也是每日都要脱下,送回宫中,然后再去宫内领取。
包括他手下的百骑司甲士同样如此,每日除非当值巡逻,要不然兵甲必须按时入库。
私自带出者、无法按时上交又不能说明情况者,按照唐律,杀无赦。
就算是天后批条子,可能自己最后拿到手里的,也就是一批字面意义上“压箱底”的老古董,兴许还能拿到贞观元年的隐藏款。
反正新的、好的,他没有资格去用,兵部的人更不可能给。
至于说请求让天后亲自出面施压?
武安对这种好事想都没想过。
必须要想办法让天后或是其他人主动给,而不是自己去求。
“太子的事情,你不用太过上心,陛下也说了,李敬玄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情,是必须要第一个查清的,朝廷多年的官爵俸禄荣养,总不能养一头祸害出来。”
天后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提笔不紧不慢地批阅文书,淡淡提醒了一句。
武安仔细琢磨着她的话,心里微动。
她的话听起来确实像是个长辈的嘱咐,仔细提点,却也不失威严。
如果她要借助自己弄死郝处俊,就算对方在朝中德高望重,是当朝宰相;武安也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会觉得她是真的想把自己当作晚辈去培养。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初的那种感觉产生了变化。
或许是在察觉到天后的背后是天子,而天子的目标居然是东宫,武安从那一刻开始就再度转回先前的囚徒困境,自己接下来每一步决定的最终目的,都只是为了保命。
也难怪人家自始至终手段都很粗浅,自己却不得不一头往里面猛扎。
这倒也算不上什么阳谋,毕竟没有天子天后亲自下场打擂台,自己早就被李敬玄的朝堂人脉给弄死了。
人家根本不在意自己能不能看出来,反正你不老实按着剧本走,有的是办法弄死你。
武安站在天后面前,目光微沉。
他希望弄清楚天子和天后的目的,到底是为了敲打太子,震慑东宫,还是干脆废掉了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正是自己出现之后,他们大概才有了这方面的考虑。
“侄儿给姑母问个早安,就得去做事了。”
“嗯......”
天后依旧没有抬头,随意挥挥手:“你现在也是朝廷官员了,做事要努力。”
“谨遵姑母教诲。”
等脚步声离开后,天后缓缓抬起头,看向空荡荡的殿门处,眼里露出一抹深思。
......
“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能瞒住娘娘的。”
上官婉儿提醒道。
“我不是让你给我做什么同谋,我只是让你把她每天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看谁送过去的奏疏,这些小小的细节,你告诉我就行了,她不会知道的。”
这他娘要做的事情比同谋还多吧......上官婉儿一阵气抖冷,心里想着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自己只是个事业上升期的年轻女官。
论复仇的心思,那她还真是......没有。
上官婉儿觉得他把自己当成了工具,眼神狠狠剜了他一下。
“就算是我们今夜说过的话,我都会回去告诉娘娘的,一字不漏!
我在宫里当女官当的好好的,干嘛要给你做这些事情?”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见武安居然也不恼火,她当即冷声道:
“如果你想拿我家里的事情劝说我,那我也要告诉你,别想!”
“我的长辈和父辈是死在天后娘娘手里不假,但......我的母亲还在掖庭里住着,她可还活着,我总得考虑到她的性命吧?”
武安嗯了一声,他也知道上官婉儿的情况。
天后是何等人物,居然敢把上官婉儿放在身边服侍自己,甚至还亲自教导她做事的规矩,如果上官婉儿有那心思,她有很多机会直接弄死天后,代价也不过就是她和她的母亲都要死。
她不想死,她想好好的活着。
“其实......我也只是想活着。”
“只要你表现的足够好,天后娘娘真的会帮你兜底的!”
武安微微摇头。
在多年前,当时的太子名叫李忠,被许敬宗等人诬告他与上官仪等人谋反,于是最终被一再废黜为庶人。
李忠死了,上官仪死了,许敬宗虽然没有被卸磨杀驴,但那是因为他本身的底子太过于硬实,他和天后之间当时是盟友而非上下级关系。
自己现在要对付的同样是东宫,但武安完全没有任何自信,觉得自己到时候不会被清算。
毕竟,枪打出头鸟,人家司马氏当年不也是事后杀了成济一家子么?
自己究竟是许敬宗还是成济,自然是一目了然。
“抱歉,今晚除了你,我还邀请了其他客人。”
就算心里早有准备,上官婉儿还是生气起来。
自己对武安真的是太够意思了,现在他居然算计自己!
她立刻站起身,眸子里恢复了清冷如月的神色。
“既然你有客人,我要走了。”
不等她反应过来,武安就沉声道:“我今晚的客人,是韩王李元嘉。”
上官婉儿:“?”
卧槽,你他娘的武安!
我不想听啊!
武安微微摇头,就算他知道上官婉儿肯定不会回去乱说,但他还是淡淡道:
“其实你今晚来到我这儿,听了我这些话,回去之后只要说出来,你觉得天后还能再容得下你吗,想想你现在的日子,想想你的母亲。”
“你在做这些事情之前,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过以后吗?”
上官婉儿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语气冰冷。
“那你在服侍天后的时候,难道没想到过你本应该是当朝宰相膝下最疼爱的孙女,生来就应该锦衣玉食,长大后找一个才貌双绝的如意郎君,而不是整天跪在地上......服侍人。”
武安看着她,缓缓道:“如果你还有顾虑的话,我可以跟你保证。”
“汝母我自养之,汝勿虑也。”
武安经历过边关的战争,但他又不是一个纯粹的唐人武夫,所以他近乎是本能地利用一切机会去发展自己手头的势力。
如果真要是拼完了所有可能性,自己再从容赴死,那结局倒也不错。
可若是现在就开始懈怠,直到屠刀反过来压在自己脖颈上的那一刻,自己才后悔,那就太晚了。
这也是郝处俊和薛震乃至于满朝公卿全程都处于智商“下线”状态的重要原因之一。
他们还在习惯性的试探和摸底,谁知道这条河西回来的疯狗居然张嘴就是一口,而且咬住就不肯松开。
这种打法,倒也不是说闻所未闻,但现在距离开国早已过了数十年之久,朝堂上半数靠着祖辈军功起家的勋贵和大臣们,早已在长安的温柔乡里沉沦,做事都开始包着一层圆滑。
而这种圆滑,则是当朝大臣的一个基本技能,因为当今天子并不如同太宗文皇帝那样好伺候。
但反过来,武夫反而是最不喜欢讲道理的那群人。
只要大家开始翻脸,那武夫首先递过来的不是台阶,而是刀子。
武安养成了这个良好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