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后,李乐山已经成为江宁县的一名不良人。想当年乐山来到扬州之时,扬州已改名为广陵。长史确实接到了举荐信,却也没有把这个毛头小子放在眼里,于是就把他打发到了下辖的江宁县谋差。这三年里,凭借自己的胆识和武功,屡破奇案,在江浙一带已经小有名气。但一样是因为他的骨气和正义,不愿与黑暗同流,不耻为权贵提靴,所以虽然功绩累累,也常为百姓称道,但始终只能做个下层的不良人,两个不良帅都没能混上。不过这样的生活也正是乐山想要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过简单的生活。只要不用办案,乐山总是习惯在深夜来到城南的小山上,拎一壶小酒,躺在草地上仰望苍穹。这些年的波波折折总是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而一个人,在这样的乱世里,除了清冷的面对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少林大师的秘籍这些年一直贴身携带,不仅仅用来练气,也用来修身。秘籍只是几张简单的图示,教人如何打通筋脉、聚集气息、修行内力,但每张图旁边的小字注释却让乐山收益菲浅。万法自然,从万事万物当中寻找武功的真谛,从风、雨、山、林、鹤当中去创造招式,无论是青城十三剑还是少林武功都有殊途同归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天生万物,最奇妙的就是平衡,相生相克,相濡以沫,学会平和的面对社会,学会宽容的面对人生。
每夜的苍穹,那么多的星星,万物多变,春去秋来、枯荣有致、生老病死,就连看似永恒的星星都是变化万千的,日升月落、冬夏更替、流星沙数。乐山从中悟出了一套剑法,它来自宇宙的深邃,来自星空的幻化,来自内心的爱恨交织,它叫做“斗转星移”。
这一日的黄昏,李乐山拎着空酒壶晃晃悠悠的往城南而来,照老规矩他会在城郊的小酒肆叫上两个小菜,打满一壶酒,和来往的路客唠唠闲嗑,既打发打发时间,也从这些流言当中打听打听江湖的消息。
酒肆老板的女儿刚刚及笄,对乐山青睐有加。每次乐山来都是亲自来给他打酒上菜,乐山怎能不懂这小姑娘的心意,但只是装傻充愣罢了。
小姑娘给乐山斟好酒,正想说上两句,却发现乐山今天心不在焉,有些没趣,便独自走开了。乐山正在琢磨最近江湖中的一些传闻,有一股神秘崛起的力量,若明若暗,亦正亦邪,大有黑白两道横跨通吃的味道。今日的酒肆里果然又有几个武林中人打扮的过客在讨论这件事情,注意力自然被抓了过去。
“最近广陵府出了一件奇案,你们听说了没有。”几个刀客打扮的人一边喝酒一边故作神秘的耳语着。
“有过耳闻,但不知细节,仁兄刚从广陵过来,愿闻其详。”
“广陵司马一夜之间被人取走了项上人头。”
“司马府邸有那么多看家护院的,怎么这么轻易让人取了性命。”
“听说行凶的几个黑衣人,武功高强,来无影去无踪,等到管家到司马房中查看之时,司马大人的头颅已经不翼而飞,司马的姨太太光溜溜的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这姨太什么都没看到?”
“醒来之后,被吓成白痴了。”
“可是没有听说官府张榜抓人啊。”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按理说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肯定会惊动朝廷,兴师动众的彻查不说,起码该把广陵城翻个底朝天,可是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见新司马来上任。”
“这蒋司马人不错,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也听说这蒋司马为人刚直不阿,从前是金吾卫大将军王忠嗣的部将,因为受了王将军的牵连,才贬斥到咱扬州做了司马。”
“王忠嗣将军那可是咱大唐名将啊,当年在西域可是让突厥人闻风丧胆啊!跟着他应该平步青云才对啊?”
“你们有所不知,据说是因为谋反。”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
“谋反?那是灭九族的大罪啊!”另外一个人没忍住,大声惊呼。
“你小点声,我听说是得罪了李林甫,被诬陷的,最后被保下来,贬到什么地方当太守去了。”
“说起来,咱这扬州,自从改了名字,连风水都变差了,你们觉得不?”
“何止扬州啊,这大唐的年号自从改了,国运都变差了。”
“嘘,小点声,你不想要命啊!”
“难怪这蒋司马受了牵连。”
“李林甫不是已经死了嘛?”
“据说尚未下葬就被削去官爵,抄没家产。诸子被除名流放岭南、黔中,亲党中则有五十余人被贬。唐玄宗还命人劈开李林甫的棺木,挖出口内含珠,剥下金紫朝服,改用小棺以庶人之礼安葬。”说话的人看了看左右,再次压低声音道。
“这李林甫可是权倾朝野,怎会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也是被告发谋逆,他害了那么多人,到头来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活该!”
“死了才被定罪,也算死的及时。”
“那现如今谁是当朝宰相了?”
“这你都不知道,杨国忠,如今独揽大权,比那李林甫更有甚之。”
“正是那杨国忠构陷李林甫与叛唐的阿布思约为父子,同谋造反。”
“能把李林甫搬倒,这可不是一般人啊!”
“那可是贵妃的内兄。”
“怪不得,怪不得,据说这杨贵妃那可以独得圣宠啊。”
“那可不是,谁能跟她沾亲带故,那还不得飞黄腾达。”
“你们可还记得之前那的那个长史。”
“你说王翼?”
“可不就是他,你们知道他给杨贵妃进献了什么嘛?”
“什么,快说说。”
“凤纹白玉金蚌盒。”
“这不是有钱人家女子装脂粉的东西嘛,也没什么稀奇啊。”
“当然不是普通的金蚌盒。”
“你别卖关子了,快点说。”
“据说是一套十二只,每只金蚌盒里装的都是稀世奇珍制成的脂粉。有东海千年蚌珠磨成的珍珠粉,南海万年沉水香,波斯国上等螺子黛,匈奴焉支山的初花制的燕支,其他的我也说不上了。”
“难怪这王翼在咱广陵任上没几年就被提升了户部侍郎,原来是投其所好啊。”
“如今圣上独宠杨贵妃,四方争为怪珍入贡,献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嘛。”
“所以这王长史走了,蒋司马代行长史职,他为人清廉,我们的日子还算好过一点,没想到就这么白白的丢了脑袋,你说这世道。”
“确实蹊跷。”
“我听说这个蒋司马生前有一批当年从军时的部属跟随,那些人可都是身经百战的,怎么在司马府出事的当晚这些人居然没有一个在府中守卫。”
“不是不在府中,而是全部都死了。”一个头陀打扮的人从左手的桌子站起来,经过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大师是不是知道内情,不妨与我们共饮一杯否。”三人起身向头陀一抱拳。
“不该你们知道的最好不要问,免得招惹杀身之祸。”头陀傲气十足,撩衣襟转身离去。
“癞头和尚,不想说干什么还插上一句调人胃口。”三人泱泱的骂了一句,继续喝酒。
“不过如果真是如此,杀人的那些人可够厉害的啊。”那几个人又交头接耳了起来。
“江湖上最近出现了一个组织叫『君子卫』你们听说了没有?”
“当然有所耳闻,据说他们的主人一身白衣,而手下的每个人都是华服锦带,每次出现排场都很大,不过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
“据说他们到处找各个门派的麻烦。”
“这么说来,我记得十几年前也有过类似的事情。”一个年长的刀客若有所思的说道。
“窦兄,快给咱兄弟讲讲。”两个年轻的刀客立刻来了兴趣,缠着这位窦兄问个不停。
“那时候我刚入东陵帮不久,也遇到有一帮高手上门找麻烦,总之帮里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从此一蹶不振,我这才投了富途镖局,做了镖师。”
“白道还是黑道?”
“说不清,我听说当时江湖上也有不少门派遭了难,都是和北冥教有关的,不过也有门派因祸得福。”
“此话怎讲?”
“有些帮派不仅没有遭损,还借此异军突起。”
“这北冥教又是何方神圣?”
“这北冥教的势力曾经遍布大江南北,不过这十年也销声匿迹了。”
“窦兄的意思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帮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此厉害。”
“不知道和如今的君子卫是不是一帮人。“
“那就不知道了,据说这君子卫里的头目,每个人都是武功绝顶,而且听说他们在找龙梦云。”
“龙梦云?!”两人一声惊呼。
李乐山一直在不远处静静凝听,此刻也不免心里一动。龙梦云,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虽然这么多年往事和仇恨已经慢慢的淡化,但是这个名字还是那么轻易的勾起了乐山的神经。
“对,一剑平华山的龙梦云。”
“当年他和青城道人决战之后就江湖中销声匿迹,恐怕,恐怕已经快十年了吧?”
“对,而且此人历来独来独往,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什么教派或者门徒,突然之间有人找他确实匪夷所思。”
“如果他们是找龙梦云,那跟各门派有什么相干,为何四处找麻烦?”
“蹊跷就蹊跷在这里,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帮人。”
“您的意思是杀司马大人的,和找龙梦云的是两伙人?”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是听说这『君子卫』只找江湖各门派的麻烦,没听说他们和官府也有过节啊。”
“说的也有道理。”几个人纷纷点头,陷入了沉默。
“咱们还是不说这个了,还不知道梁老弟这次来江宁所谓何事?”
“奉家师之名,来参加茅山的九皇会。”
见三人开始闲扯其它话题,李乐山无意再听,叫小二算了帐,拎着酒壶向城南而去。
江湖中最近沸沸扬扬,虽然是公门中人,但是对武林中的风吹草动还是格外的敏感,何况听说这些事端的始作俑者和自己的杀父仇人有关,李乐山更加多了一分思量。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城南的瓦官寺。这瓦官寺,始建于东晋,以其本陶官地,故名瓦官。南朝就寺兴建瓦官阁,高二百四十尺,高耸入云,大江环前,是当时国都建康登高远眺的绝好去处。后时有异鸟三双,飞集瓦官寺,朝庭认为是凤凰栖息之瑞相,乃置凤凰台,山称凤台山。狄仁杰为溧阳主簿时曾在此宴饮,留下名句“云散便凝千里望,日斜常占半城阴”的名句。
夕阳正在慢慢的落下,整个城市沉淀下来的时候,也是乐山最享受的光景。几乎每天乐山都会来此练功,少林大师留下的气功心法,与眼前大江大河的奔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最初的两年,乐山的内力精进的很快,但到了近些时日,却总觉得有一股真气到了膻中穴便难再突破,乐山百思不得其解,却又无人可以请教,本就憋闷,今日更是被江湖传闻分了心。
今天的瓦官寺却比平日里要热闹的多,原来是有商人在此开无遮大会。
无遮大会是广结善缘、不分贵贱、僧俗的大斋会,般阇于瑟,华言解免。乐山因为心里想着江湖传闻,竟然忘记了这一出,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到寺庙传来了喝彩声。
斋会都是早上布施,晚上诵经或禅修,为何会有如此喧闹之声,乐山不由得好奇,走进寺里看个究竟。
寺中张灯结彩,围绕着祭台挤满了老幼僧俗,主祭台上坐着一位大和尚和一个官员打扮的人。那大和尚乐山认得,是瓦官寺的主持惠康禅师,官员却很面生,并不是江宁本地的。
众人的目光此时却都被寺中方塔所吸引,乐山也抬起头一看,只见方塔二层的飞檐上正立着一个人。
此人单练镼、履膜皮,猿挂鸟跂、捷若鬼神,在檐角的神兽上往来旋转、易如平地,让人看的股栗咸诧、叹为观止。
连乐山也看的啧啧称奇,此人的轻功并不在自己之下,一看就是个练家子,为何会在这瓦官寺的无遮大会上献艺呢?
乐山还在想着,那人已经纵身跳下了方塔,来到了祭坛之上,冲着惠康禅师和官员打扮的人一拱手道:“惠康大师,韩大人,献丑了!”
乐山仔细大量,只见此人年纪不大,身材纤细,四肢修长,面若冰霜,只有一双眼睛星眸流转、顾盼生辉。
“精彩!精彩!”大师鼓掌说道,“少年人技艺非凡,韩大人您说呢?”
“确实精彩绝伦!”韩大人也附和道,“说吧,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雕虫小技,献丑了,只是韩大人说有赏,我便向您讨一件东西。”
“何物,但说无妨!”
少年人在韩大人耳畔轻轻的说了几个字,韩大人的脸色却是一变,面露愠色的说道:“给了你,我要如何去得?”
“大人身为团练观察使,不会言而无信吧?”见韩大人想反悔,少年人用上了激将法。
“我是说过谁技艺最精,我便有赏赐,不过阁下是否技压四座,还要问问在座所有的人!”韩大人故意提高了嗓门,挑动着台下观众的兴致。
“我便来试试!”话音未落,果然有人跳上台来,却是一紫衣朱鬕的中年男子,拥剑长短七口。
只见这朱鬕男子迭跃挥霍,捭光电激,或横若裂帛,旋若规火,把七口剑舞的上下纷飞、瞬间将那少年人笼罩在了重重剑影之中。
少年人也不含糊,立刻从腰间抽出了一条软鞭,猛然一甩,长鞭破空,带起阵阵呼啸。
长鞭与七口剑纠缠在了一处,时而蜿蜒,时而迅猛,仿佛灵蛇在闪电中游弋,看的人眼花缭乱。
朱鬕男子一笑,双臂伸展,舞动乾坤,七口剑高低错落,在空中变换了位置,先后向着少年人刺来。
少年人挥鞭横扫,七口剑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纷纷躲开鞭锋,逐一扎向少年人的立足之地。少年人无奈就地向前一滚,这才险险躲开,只见那七口剑先后植入地上,状如北斗。
少年人眼神中露出惊异,却心有不甘,举鞭去卷那地上的宝剑,却被朱鬕男子大手一挥,将七口剑又收了回来。
“好了,好了!不相伯仲,不相伯仲!”就在二人纠缠之际,惠康禅师站起来打了圆场,道,“今日是无遮大会,莫要伤了和气。”
“大师说的没错,二位平分秋色,可惜这请柬只有一份,来人啊,各取五十两银子赠与二位高人。”韩大人随声附和,命令手下奉上纹银草草了事。
“今日的无遮大会就到这里,大家早些散去吧!”
惠康禅师宣布散会,人群风流云散,乐山有心找那两位高手,却在人群中觅不到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