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都精神点,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啊。”身材肥硕的列车员手里提着蓝色大喇叭,挨节车厢的提醒着。
他的声音在带穿透力,从鬓角的斑白程度来看是一个火车老师傅了。穿透力被喇叭扩音似的传播,到牛耿身旁时,震的他耳膜嗡嗡作响,用手习惯性的伸进耳朵,扣出来的不是星星而是粉末状的耳屎。
史远迈过摆在过道中间障碍物一样的行李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牛耿身旁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上来就和牛耿不满的抱怨道:“里面那人跟得了痔疮似的,我差点尿裤子。”
牛耿站起身从车架上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布兜子拿了下来,边在里面翻东西边回史远的话:“尿裤子让他给你洗就完了呗。”
两人的对话倒是把对面座位上的姑娘逗笑了,她噗嗤一声后赶紧不好意思的用一只手捂住嘴,眼睛看向窗外,用以掩盖自己没控制好的举止,像是一个犯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手足无措。
史远看了一眼姑娘赶紧眼神无处安放的四下逃避,正当心里后悔自己怎么口无遮拦不看人的时候,被牛耿塞进手里一个团状的东西。
牛耿剥开一个小橘子的外衣一整个放进嘴里,口感爽口满意的点点头。史远看着自己手里的橘子,用手拍向牛耿肩膀,一脸得意的调侃道:“行啊老牛,会享受了。”
“享受啥啊,这不怕你后悔了跟我来啊。”
牛耿将新剥好皮的橙子又一整个放进嘴里,咀嚼着看向史远说道。
在病房里躺了不到一个上午,牛耿就觉得自己行了。
他不顾史远和大国的阻拦,尽管临床大夫跟着他后面说了一路另牛耿完全听的一头雾水的医学术语,但按照牛耿自己的意思来说,能走道就代表着病好了。
牛耿回到家里,先在水缸舀了一盆水,水体拍打在面庞上,整个人瞬间都清醒了许多。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也在看他,没多时他竟扑哧笑出了声,不知道是为镜子里的自己的样貌感到滑稽,还是为自己最近遭遇变故之后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
他重新换上了那套从薛文兵母亲裁缝铺对面垃圾桶捡回来的衣裳,拍打掉因为长时间在布兜里积染上灰尘,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恍然大悟版的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他把放在床边旧衣服的钱全都取了出来,左边兜里是他自己开修理铺攒的,用一个小布包裹着。右边是大国心怀愧疚援助他的,说援助也不是那么回事,在牛耿眼里顶多是同情的施舍,跟路边人施舍端碗的叫花子一个性质罢了。他用手蘸了一口唾沫,一张一张翻着,一共是九十三块六毛。
这些钱可比那天在肖老三摊子上卖钢材那家伙挣的还多,这么一对比牛耿心里乐开花,也不管大国是出于愧疚援助也好,也不管是不是把他当叫花子要饭的施舍也罢,反正对牛耿来说,钱到手里就别瞎寻思那么多了。他可是心明镜似的。
他把大国的钱放进自己的小布兜里裹了起来,装到自己贴心口的位置,在走出门前多次下意识的摸摸,生怕一个不注意这笔钱就自己消失或者飞走了。
刚出房门,只见史远早早在他的院门矗立,并把肩上挑行李的担子随手放到了地上。还没等牛耿说话,史远把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透露出一股孩子气样的,随后用一种势在必成的口气说道:“我和你一块去,你先不用说,也不用问,老婆孩子那边已经安顿完了,你实在要问也等上车之后我在和你慢慢说。”
史远的话彻底把牛耿心里想的都堵在了嘴边,看着把坚定不移完全写在神情上的史远,他只能无奈的点点头。
“现在也上车了,你和我慢慢说吧。”牛耿端起随身带的水壶,水流涌入咽喉的时候他鼓起腮帮子,漱口般的从里面发出“叽里咕噜”的声响,看向正在吃橘子的史远。
“说啥啊?”史远脸上露出一脸诧异,像是一个局外人根本不了解情况,更像是一个失忆者对自己所说所做完全断了思路。不过他的演技实在太烂,在牛耿眼里他这种装傻充愣估计唬弄他家丫丫也费劲。
史远见牛耿不吃这套,又一言不发严肃的盯着自己,盯的自己直发毛。他收起了伪装的表情,目光看向桌角,嘴角咬紧了牙关。他不知道一些事要从何说起,他的难言之隐紧紧是为了牛耿考虑。
1981年,小镇。
在老马家,牛耿他爹因为马樱红对牛耿的欺骗,以及人间蒸发般的消失,到后来从马樱红父母嘴里又听说到一个男人的名字,这让他这个经大半辈子浮沉的老人顿时明白了一切。
就在他就事责骂儿子牛耿无能窝囊废的时候。就在他就事怒斥马樱红父亲教育无能的时候,门外传来了阵阵“着火了着火了”的呼喊声,以及街坊邻居来回仓促的奔走声。
他料想大事不好,匆忙走到门口,顺着自己那草房子看去已经是火光冲天,连带着自己的修理铺在一片火海中照亮整个漆黑的的夜晚。
附近两个小伙子议论着着火的是谁家房子,其中一个脸上带着黑痣的年轻人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语气说道:“开修理铺那老头的,住了好几十年了,他这屋子就算不着未来也得是不合标准让拆喽。”
牛耿他爹此刻根本顾不及别人的闲言碎语,他感觉两眼一片发黑,往前走出的步也不像是自己走的,沉的像绑了石头一样。再经过小伙子身边时候,吓的带黑痣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用手捂住嘴,小声跟身边人说:“卧槽,这就是开修理铺那老头!”他四下望望,惊恐他是从哪冒出来的,神不知鬼不觉的。
牛耿他爹凭借着意志走到了火海面前,他眼睁睁的望着火光四溅,自己几十年的心血全部化为灰烬,他丧失了理智,想冲进火海里和自己心血一块埋葬,被认出来的街坊邻居一把拉拉了回来,在他耳边不断说着不要想不开,有文化一点的,还说出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话听的牛耿他爹气的是浑身发抖,两行热泪从他浑浊的眼角滑落,他用尽了身体的全部力气喊道:“我他妈青山都没了!”
说完这句话,他两眼一沉,急火攻心的昏死了过去。最后是牛耿和马樱红他爹妈一块赶来,牛耿把他爹抱在怀里,怎么摇都摇不醒,眼泪唰唰直流的把他爹背在肩上,朝卫生所跑去。
经过了一晚上大夫护士的人工心脏复苏,这才把牛耿他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是大夫和牛耿说病人生命体征依旧微弱,随时可能…说到这大夫表示遗憾的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抱歉转头走了回去。
但是牛耿心里跟块明镜似的,他明白他爹快要走了,快要真的离开他了。
他走进病房里,只见他爹眼睛瞪的溜圆,直勾勾的看着天花板,牛耿坐在他身边。语气有些哽咽的叫了一声:“爹。”他爹将视线满满挪到他身上的过程都显得有些困难,他看着牛耿,苍白的脸上强硬的挤出一抹微笑,声音微弱的回应了一声:“儿子。”牛耿扑哧笑出了声,但笑着笑着又控制不住的掉下了眼泪。
从小到大,他爹还是头一回这么心平气和的叫他儿子。
“儿子…别哭。儿子…别哭。”他爹看着牛耿掉眼泪,心里也跟着一股五味杂陈的痛,但是身体机能的下降让他留不出了一滴泪水。他只能重复这简单的话,让儿子坚强振作下来。
随后父子两人开始了回忆似的攀谈,牛耿趴在他爹嘴边,听着他爹一截一截讲着过去的事,从自己小时候怎么被家里管着,到怎么认识牛耿她妈,再到牛耿小时候怎么气人的,又到牛耿她妈做的饭多好吃…”
牛耿耐心的听着,时而笑出声时而又难过的流下眼泪,脸上的泪水从干涸到再次滑落。直到他爹讲累了,喘着沉重的粗气卧在床上,病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把史远…叫过来。”
“爹,你说什么?”牛耿见他爹嘴边有动静,赶忙把身子凑了过去。
“找…史远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