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皮裹住了男婴的身子,一个老妇人蹒跚抱来属于他们的孩子。
“你看看,他是我们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是你前日生下的,你忘了吗?”男人从老妇人怀里接过男婴,此时哭声已沙哑。“他的眼睛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巴掌大小的脸还微微发皱,圆圆黑眼珠望着女人,肉嘟嘟的小手一直向前抓。“女族从来没有男人,更不会有男婴。”女人终于崩溃,“女族不需要你,我不能带你回去。”
“你留下来,我们是一家人。”男人近乎哽咽。“我不相信你能抛弃十月怀胎的骨肉,你不是这样的女人。”
“我来自女族,除了女族,天下无处可容身。”女人开始啜泣。
“怕什么,留下来,我们保护你。”老妇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不!”女人泣不成声,不知是恐惧还是感动,断断续续言语。“女族是天神在凡间的侍从,没有人可以违背族规和神谕。我不能背叛天神。”
“这是哪路神,竟然强迫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老妇人激动万分,动容之处老泪纵横,“你我都是母亲,我不相信你真能狠心舍得下这么漂亮的娃娃。留下吧,大不了,不信那什么天神,和我们一起信奉蛇老祖如何?蛇老祖会保佑你们一家人平安,保佑我族安乐太平。”
女人终于停止了哭泣,抽噎一阵后,朝昔日同床共枕的男人走去,伸出双手抱起了哑声的男婴,轻轻在男婴脸颊、额头上落下无数个吻。“以后要听你父亲的话,他会保护你的。”说罢,女人把男婴交还给男人。“放我走,我属于女族,发誓要永生永世侍奉天神。请你放我离去吧!”
“既然如此,为何要与我结为夫妻?为何要生下他?”男人看见女人的决绝,边问边哄着怀里的孩子。
“女族需要后代。”女人冷静如初,男人第一眼见到她时也是这副清冷的模样。
“这一年半载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女族通婚只为后代。”女人别过头,不敢正视男人的眼睛,“天神只允许女人侍奉,女族容不下他。”
“你走吧。”男人抱起孩子转身离开。
族人却不愿意如此轻易放女人离去,火把迅速包围上来。
“我不后悔!”女人说罢,朝火把冲去,火把慌忙纷纷让路。
就在此时,空中飞来一条粗大的藤蔓捆住她,朝神秘的女族飞荡而去。
从此以后,再无这个女人的半点消息。
邻近部落以通婚作诱饵几番试探,终于有了点眉目。可依然没有人知道女族的来历,只知道他们在一夜之间忽然就降临在山谷之中。安居乐业的女族以侍奉天神为己任,因虔诚信奉而被允许长生,且可终生侍奉天神,不得违愿。天神见她们虔诚至极,特赐予女族长生不老之果植于女族林间,后代子孙皆能食长生之果,随天神共存于世。
然而不知何时发生了什么变故。那日天神暴怒,晴空白日里雷电交加,黑暗笼罩,咒语降临女族,并牵连了与女族比邻而居的蛇族。从此,再也没有女人走出女族。
蛇族后代莫名受累,与从未蒙面女族结下梁子,恨意随着时间滋长。
林间光阴如溪水潺潺,男婴已经长大成人,为了见其母亲一面,偶然在女族外的山坡上遇见了女族的现任族长。从未见过男人的族长与男人一见钟情,然而碍于男子不得入族的族规,族长只能忍受见不到情郎的寂寞。
直到有一天,男人终于厌倦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决定挥泪斩断情缘。
族长痛彻心扉,恐永远再也无法见不到情郎,于是将他带入女族,藏于不见天日的地下。
无数次,男人想走上地面看看女族长都被拒绝。尔后,他成为族长圈养的骏马,没有原野长途可驰骋,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水声陪他度过悠悠岁月。日复一日,他终于不得不发现女族地宫的秘密。小心翼翼试探过族长,男人发现族长对于地下的秘密竟然一无所知。
常年陪伴,族长对他的戒心越发松懈,或许是在这地下他插翅亦难飞。至此,族长对他不再守口如瓶,为了哄他,时常会说一些地上的事情讨他欢心。当得知有外族男人来到女族时,除了惊讶之外,还有无限希望在滋滋冒头。宛如一颗心脏尘封在陈年污垢和万丈冰晶中,突然有一束光射了进来,心脏发出了第一声沉闷的声响,许久之后,才恢复寻常。
从今之后的每一日他都将视为重生日。人真是很神奇的动物,黑暗的深渊里只要有一丝光,就仿佛整个太阳触手可及。男人知道他的希望来了,他迫切想要离开地狱,却只能静静地守候,等待着希望自己送上门来。除此之外,无计可施。
为了迎接希望的来临,他一刻也没有停下来。不着痕迹观察族长的一举一动,或许是听话太久,族长对他竟然毫无防备之心,也就暴露越来越多的秘密,比如折叠迷宫,比如如何出去。事实上,他曾度日如年,一刻也活不下去,但地下呆久了,他竟然慢慢习惯了有族长陪伴的日子。这种诡异的安定在他心里点燃了火光,燃之不尽,活骨热血。
希望的热情随着心火的点燃而渐渐暗淡下去,他开始留恋其地下的种种美好,决定于女族厮守终生,直至生命的尽头。然而就在时,他感觉到族长的变化,这个女人依然近在眼前却渐渐远去,徒留无垠的空虚孤独。男人确定女族长变心了,更正确地说是厌倦了男人的陪伴。
寻常的一日相聚,族长竟然劝他离开女族,回去看看家人,言语之间多了一丝他从来没有看过的妩媚。
“这世间,只有我对你真心真意。”他看见了她后背上的抓痕。
“那又如何?我要的你给不了。”族长一改往日的敷衍,转而温柔相劝。“你走吧,你已经在黑暗里呆得够久了。”
“生孩子真的那么重要吗?”男人终于忍不住脱口一问。
“你说呢!”她穿上衣服,迅速离开。
她是他的!他必须有所行动,任何事情都有代价的。只要他能留在女族,成为族长之家里的男人,他可以付出昂贵的代价。不!哪怕,只是在黑暗里守到天荒地老,他也心甘情愿。
故事到此嘎然而止,男人的眼睛闪烁着期待。
“你就是那个男婴。”他叫了起来。
“野人王废话真多!”田老土嘲讽。
“我们连这个迷宫都无法走出去,如何帮你离开?”他问。
“你以为女族为何要不惜一切囚你在此?”白脸笑得好绝望,淅淅沥沥的水声在他背后的墙壁上留流个不停。“因为你是一匹能够让她们怀孕的好马。一旦她们怀上孩子,天神的咒语自动会解除,你是天神留在凡间的唯一希望。只有女族生下女儿,才能恢复代代相传的命运。”
“我是野人,不是野马。”他即刻纠正,左右环顾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走了,她一定会留你?”
“哈哈哈哈,”那白脸无奈笑了起来,深情而疲倦,“她从来没有变过。”
“笑话,你不是男人啊?”田老头忍不住嘲讽。
“我身上流着女族的血液,而女族的后人之间根本不可能有孩子。”白脸苦笑不已,神情绝寂令人不禁同情。“我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孩子。”
“但你出生了。”田老头说。
“或许,正如我母亲所言,我就是天神对她的惩罚。”
经历过岁月的洗礼,白脸男人已经不具备祖先的特征和能力。然而,祖先却给男人留下了最珍贵的礼物——蛇胆。
白脸的父亲是古老蛇族的后人,在其母亲抛夫弃子之后郁郁寡欢,整日不食不语,终于在白脸七岁时撒手人寰。
“父亲闭眼前的最后一句话;‘你终于回来了。”白脸哽咽道,“我是蛇族最后一个与女族通婚而生的孩子,随着父亲的离世,天神咒语殃及池鱼,我成为部落的不详之人。”白脸举起火把照耀了前后左右,“地下的黑暗见不得光,却也没有了无处容身的驱逐嫌弃。或许,我本就属于这里。女族才是我的部落,毕竟我身上也流有一半女族的血。”
“蛇族也被咒语封住?”他想起蛇后,她为什么想要祖母手札?“你知道蛇族现在的族长是个女人吗?”
“从来都是。”白脸一脸茫然,“你不知道?”
“废话。”田老头骂道。
滴水淅淅沥沥,如小雨下个不停。“祖母手札对你们蛇族有什么用?”他实在懒得绕弯,人们似乎对传说都着魔了。
白脸皱起眉头,一脸疑惑,随即瞪目问,“你得到祖母手札了?”没等他回答,白脸自言自语道,“想不到还真有,原来是真的,竟然是真的。”
“有什么用?”他问。“没用的话,不用一直重复。”
“就是一本记录本啊。”白脸眼珠一转。
“臭小子,既然无用,烧了吧,省得负累。巧了,这儿有火把。”
“好主意。”他面露愠色,声音冷硬。
“不!”白脸举着火把的手立即往后缩,感慨道,“这么多年了,蛇族总算有个像样的蛇后。”他继而坦白交代,“如神话所述,天神不仅仅是封住了古藤女族,将天地之间一切魂魄都冰封起来。祖母手札里的详细记录了一部分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以及唤醒魂魄归位的法术。蛇族并不是天神的侍从,但根据族录记载,蛇老祖借助野林的天地真气,修得千年道行,和老祖母平起平坐,两人一见如故甚至情深意重。然蛇老祖不愿意受束缚,天神获悉真相暴怒,而不屑臣服的蛇老祖敌不过天神,最终葬身于雷霆之下。你吃下的那颗蛇胆就是蛇老祖死前留下的唯一遗物。蛇后想要得到祖母手札,无非就是想改变蛇族的命运,重获昔日繁荣。”
“你们究竟是人还是......”他支支吾吾道。
“重要吗?这是人族的思维,怎么你一个野人想问题也如此狭窄。天地万物皆有灵性,也皆出自天地,有何区别?”白脸很单纯地望着破左耳的眼睛。“难得人族就比野人要高贵?”
一阵尴尬陪笑,他莫名心虚起来,人族的坏毛病真是五孔不入,如瘟疫一般肆虐。
“不就是本破烂,有何作用?”田老头看过祖母手札。
“老祖母可是天神的贴身侍从,她手札自然不会是废话。”白脸笑起来,眼睛盯住老头。“祖母手札能唤醒天神封锁的世间魂魄,你觉得荒极人会不会不惜一切代价?当然,在无知无能者眼里,祖母手札就是破烂一本。”
“作为蛇族后人,你不想得到?”他有些疑惑。
“能够解救蛇族只有蛇族后代,祖母手札根本帮不了他们。”白脸耸耸肩,淡淡说道,“当年是蛇老祖想要子子孙孙都过上人族的生活,天神满足了他死前的愿望。如今,蛇族却又想恢复原貌,妄想修炼得道。就算天神允许,经过这么久,蛇族早已丧失了先辈的修行,就像女族再也不是当初的女族。”
“敢情蛇族就是一个蛇窝变身成人。”田老头冷笑。“难怪古藤老怪外面的林子随处可见骨头,原来你的族人又干起了老本行。臭小子,记住啦,冷血动物养不热的。”
“天神为何不囚禁蛇族?”他问出心中困惑,蛇老祖听起来就是个厉害角色,“难道天神封不住蛇老祖?”
“何谓天神,天地之神。”白脸摇摇头,解释道,“蛇老祖本就是野林的地头蛇,天神才是后来者。你释放的百兽之王灵并没有蛇老祖,蛇老祖在与天神一战中彻彻底底地死了。蛇老祖就是滋养蛇族的泉水,泉眼已干涸,蛇族自然随着蛇老祖的死亡而变成了......接近人族的特殊部落。我们不得不承认,人族皮囊的确最适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吗?”
“你就不想帮帮你的族人?”他想起了棚屋里的伙计,早已麻木不仁的他们只要有星星之火,也会重燃心中那份激情。
“野人王记忆力不好?”白脸瘪瘪嘴,再度提醒他,“我是女族后人,如果我是蛇族后人,我和族长早已儿女成群,起码也有一个孩子,可到了如今,一个都没有。”
闻言立即后退,他警惕万分。
见他防备,白脸笑了起来,表情转而痛苦万分,说:“如果你真能给她一个希望,那我再窝囊一次又算什么。可惜你来女族这么久,还不是一样毫无消息。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无聊的老人们造谣生事,用来为无聊的野林增添点乐趣。你我、女族蛇族,还有野林荒极,不过都是被耍得团团转的一群傻子疯子。走吧,你们难道还想在坑坑洼洼里过夜?”
白脸举起火把,起身往回走。
倏然,他觉得很饱,就像刚刚狼吞虎咽了一头牛下腹,难以消化。
田老头拽住发呆的他紧随而至,不一会儿,火光就开始颤抖。
“你活了多久?”他问。
“地下度日如年,可能一年,可能几十年,可能百年,谁会算这个呢?”白脸回答。
“你吃过银杏果吗?”
“没少吃。”
“臭小子,能出去以后再聊吃的吗?老子讨厌这鬼地方。”田老头伸手拽住他。
“暗夜钢军也怕黑?”他嘲讽。
“你来自暗夜钢军?”白脸甚是诧异,分明不信。“人族喜欢吹牛,暗夜钢军可是守护长屏的守林人,怎么会是个......”
“小白脸,你什么意思?”一道怒火扫过野人王,直攻向前。
“你还知道什么?”他及时拽回暴怒的田老头,一改常态,出奇淡定。“这地下难不成直接通往长屏不成,我想你的耳朵可没那么长?”
“臭小子,开始长脑子了啦。”田老头愣了一下,立即明白他的意思。“除非你撒谎,就连地上的那些女人都不知道外面世界的事情,你如何能一清二楚?”
白脸的脸色瞬间猪肝。“出去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