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踉跄收步,背部倚墙而立,他竖起耳朵警惕四周,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在飞快转移,就像是老鼠。
这分明是人的脚步声,他相信自己的耳朵,旋即如临大敌,匕首已在手心里。
坑坑洼洼的地下,积蓄着不少千年腐水滋养着滑腻的黑苔藓,时不时会凭空跳窜出一只肥硕的老鼠对他呲牙裂嘴,发出吱吱的警告。
“臭小子,别一惊一乍的。人吓人会吓死人。”田老头的声音先到,随后噼里啪啦骂了一些脏话,混淆着不同的语言,根本无法听出究竟在骂什么,但从激动的声调里不难判断绝不正经干净。
一个长呼吸后,丑脸已从直角拐弯处冒出来,正扶着凹凸不平的岩壁稳定身体,喘息不已。
“这根本就是泥鳅造的路。”田老头实在累了,咒骂终于换成抱怨。
“不是泥鳅,是泥鳅精。”他说。
“棉袄再贴心,也不如臭小子知心。”
眼下,他们行走在一条弯弯曲曲的通道里,苔藓肆虐,步伐艰难。野人王不是鱼,并不擅长游窜,脑海里立即浮现出蛇的细长身子,冷颤又爬满了身子。接着又不知道拐了多少弯,还未看见有尽头的意思。
好在,墙壁已恢复原样,从这一面看并不平整,确切地说只有半面平整,仿佛来不及切割打磨就慌忙装上的一扇门。
从棺材密室走入另一个房间里,或许称不上房间,四墙并不成型,更像是甬道连接密室的一头,扭曲而立。约莫可以装下十来人的空地,薄雾从罅隙中渗透进来,视线模糊一片。隐约之中,离去的道路就在脚下摊开,他们随即起步,走进了现在的甬道中。
“臭小子,这绝不是路,是迷宫啊!”
田老头终于追上他,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肩膀上。他分不清楚空气和老头的嘴到底哪个更臭。“折叠后扭成团。”他竭尽全力表达出自己的体会。
“这要是出路,造路的王八混蛋一定喝高了。”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你有看见第二条路吗?”甬道出现在模糊的视线时竟然那么清晰,就像前方有人在招呼他一样。
“老子一路跟着你。”田老头突然清醒,连忙抓住他的胳膊问,“臭小子,你不会想告诉老子这不是出路吧?实话告诉你,老子已经废了,走不动了,要扛还是要背,你自己选择?”
他生拖硬拽着老头又继续前行,打了几个弯,几乎都是十几步远就一拐。
“臭小子,老子怎么觉得我们在原地打转呢?”老头的肚子咕咕直响,叫个无休无止。
“怎么可能,我们一直往前走。”他有些心虚。从打折绕弯的程度来看,老头说的话显然更具可能性,但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暗夜钢军竟然会收留你这样的老废物。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咆哮并推开老头。
“要走你自己走,老子实在走不动了。”田老头瘫软在坑洼之中,继而对他说道,“臭小子,等你将来老了就知道什么是老。人老了可不是废物嘛,你也不例外,终有一天你也会变成老人。刚出生的婴孩为何要人照顾?还不就是因为他们和老人一样没有力气。幸好不是亲生的,老子要是真生养了你这样的不孝子,宁愿一头撞死算了。”
嘘!他朝丑脸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
一团白乎乎人影浮现在他们眼前,窸窣之声再度出现将眼前人影震碎。
他立即抓住匕首,手心里冒着汗,坠落而下,淹没在黏糊湿漉的苔藓之中。对粘附在身上的苔苔藓心生厌恶,且从来没有在这样逼仄的环境里决斗过。一颗心顿时空荡荡,像极皮革店前挂在树枝上的碎片任风乱吹。
“谁?”他喊道。
田老头噌地站起来,一阵水流自老头后腰流下,正发出滴滴答答应和肚皮里的咕咕声。
“出来!”他超前亮出匕首,锋利的冷冽在浑浊稀光中挥舞,留下了一道痕迹,迅速消逝。
“来得真及时,老子正好果腹。”田老头叫嚣。
一道强光射了进来,他们俩齐刷刷地别头闭眼。
只见强光里跳出一抹艳丽的蓝色,一个男人的身体渐渐清晰,从下而上望去,那却是一张属于男人应该有的脸,白得凄惨无比。在女族的地下看见男人,对他们来说,无论是谁都膛目结舌。
男人,很久没见!
“真是男人?”他怀疑。
“你能不着急让被人看见你的蠢样吗?臭小子,瞧瞧这脸,他要是个女人,得多悲哀啊!若是世界上女人都这副模样,老子立即自行了断。”
“你是谁?”他问。
“上面一群女人,你说他是谁?”田老头插嘴。“瞧你模样不赖,那群女人怎么还会让你自在活着?”
“荒极老头?”那男人有些诧异。
“嘿,还是个狗鼻子。”田老头啐了一口唾沫在地,漂浮在污水上。
“你是谁?”他再度提问。
男人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止住,看着他的眸底充满了杀意,说:“有好几次机会,我可以杀了你,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我害怕有一天,她得知真相会恨我。”
老怪物脸上的白是刻意伪装,眼前男人的白脸却是货真价实,从骨头里渗透散发而出。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男人,若是见过,他绝对不会忘记这张白脸。
“究竟是谁?报上姓名。”他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男人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
“还报什么姓名,你看看这张脸,不就说明了一切。”田老头环住他的肩膀,笑道,“臭小子,他的眼睛快要吃了你,还猜不出吗?不是杏子就是藤女呗。”
男人面不改色,往前靠了几步。
“拿着。吃下它,永远离开这里。”男人几乎是命令,却又夹裹着几分哀求。“不要再回来。”
“毒药?”脱口而出时,他惊觉自己问了一个极其愚蠢至极的问题,若是如男人所言,几次要杀他几次都忍住了,何必多此一举。然而,这样神叨叨的话,他已经听腻了。
“剧毒无比。”男人回答。
匕首对准了男人的胸口。
“野人果然是单纯。”傻子都听得出男人的嘲讽。“这是一粒千年情果,能解荒极大部分的毒。但凡情果解不了的毒,大概世间也无药可解。这是我的身家性命。现在赠送于你,请食用。只要你远离我的部落,远离她,这就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他没有伸手接下,只是望着男人手心里的东西,甚是眼熟。随即便认出那是蛇胆,但和他以往见过的蛇胆全然不同,透着一股不同凡响的气息,就像普通的剑和宝剑的区别。
“小白脸,你他娘到底是谁?”田老头失去了耐心。“痛快点,少磨磨唧唧,不说就滚蛋,好狗不挡路。”
“你不是早已猜出。”略高他们一个头的男人低眼看他们的表情真是欠揍。“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何必执着。”火光将男人的黑色眸子烧成了火海。
“臭小子,就地解决如何?”田老头提议。“老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好。”他附和,“野人王从来不受威胁。”
“我既然能来,自然能走。倒是你们,没有我,恐怕此生是走不去的。”男人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张嘴吧,让我看着你吃下去。”
“小白脸,你说吃就吃,他看起来蠢,老子还活着。”田老头挡在他和男人中间。
火把的热气扑在他们脸上,每一根汗毛都发着光泽。
“好。”他只想着尽快离开,并没有追根究底的兴致。“我可以吃了它,但是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他伸手接过蛇胆,干咽下去,一股腥味涌上喉头,“你是谁?”
“这个问题真这么重要吗?”男人嘴角扬起,笑道,“我以为你会问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这里是什么地方?密室里面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如何离开这个迷宫?古藤女族和我有什么关系,诸如此类。”
“你知道的全部。”他说。
“这可不是一个倾诉心事的地方。”男人露出了一个狡诈的笑,将火把靠近他的脸,额前的头发几乎就要烧起来。“何况我们的交易是你吃了它,然后离开这里。不过看在你爽快的份上,我倒是可以满足你的好奇心。”
田老头抡起了拳头,他在半空中抓住男按在大腿边上,示意老头少安毋躁。
“你是谁?”他坚持。
“里面是一个培植室,在很久以前,古藤女族用来创造剑舞阵的秘密所在。”男人指着密室方向,露出了诡异的表情,瞬间闪烁而过。“就是你们刚刚碰见的那些女人,你应该很熟悉才对,”
田老头的面越发僵硬,男人的答非所问和欠揍的神情让任何人看着都想好好暴打,方能解气。
“你最好说点我想有兴趣的,否则你会尝试到野人之怒的滋味。”他发出警告。
随即,男人就说起一些杂乱无序的故事。
那时男人还未出世,在莽莽野林中有一古老部落,极为神秘,族人皆为女人。
在崇拜男根的野林,这样的部落显得格格不入,好在与世隔绝的女人似乎并不需要男人。然而有一天,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走出部落,向邻近部落发出了通婚的邀请。自此,女族才和其他部落有了往来。尔后,女族的神秘面纱却未揭开,反而越发勾起人的好奇心。
许久之后,其他部落的男人才恍然大悟,对那些不告而别的女人而言,他们和配种的公马公猪没有区别。欲要窥探女族秘密的男人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等着女人上钩。
又一次寻常通婚,女人果然很快得偿所愿,可十月怀胎产下的却是一名哇哇大哭的男婴。女人嚎啕大哭,之后便犹如尸体不食不语几日。心生怜爱的丈夫以为是辛苦生产所致,顿时松懈防备,对女人小心照料呵护备至。可就在当晚,女人趁着夜深人静,头也不回地向女族方向奔跑,等待她的自然是部落早就烧烧的火把。
酣睡之中的男人被草棚外的叫嚷声惊醒。等他来到火把中心,看见自己的妻子宛如一个陌生人一样冷冷地望着他不发一语。
“这是你的孩子!”男人心怀幻想,打算唤醒女人的母性。
火把越来越多,围观的人们无疑都将女人视为怪物,但虎毒不食子,何况女人。除了怪物,人们想不出理由。
“我的孩子必须是女孩。”女人绝望极了,泪珠还继续从颧骨上滚落。“他是你的孩子,你养大他吧。”
“这是我们的孩子。”男人还满怀希望。
“你听不懂吗?我的孩子必须是女孩。”
“为什么?”男人在她脸上只看到了绝望和冷漠,熟悉的面孔上没有一丝属于母亲的慈悲。“到底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就在这时,仿佛知道自己即将成为孤儿,刚出生不久的男孩哭得惨绝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