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头伸手将要绑在腰上的衣服轻轻地拉扯上来,套进胳膊里,将领子拢合严密,将裤管绑了起来。在这一系列动作结束以后,他站了起来,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望着野人,然后看了看暴露在外的双脚双手,最后摸了摸脸,又是长长一叹息。
“那些细长的东西就和绳子似地,无数根绳子缠着身体,那就连跑都没得跑了。老子想了想,和蜜蜂斗一斗能强身健体,咬一咬能排毒养颜,还其乐无穷。”田老头一边说一边撤走身子。
鸡皮疙瘩在丑脸上冒出来。“你抬头看看前后左右。”他轻声提示,身子原地不动,只是扭转脖子,用眼神指示了几个不同的方向。
环顾头顶,田老头的黑脸刷得惨白,冷汗如流水从鸡皮疙瘩上路过。
此时才惊觉处境如何,上下牙齿撞击在一起,田老头憋着声音道:“这么多个鸡笼?臭小子,老子觉得原路返回,其实风景挺好的。运气若佳,指不定还能再看见赤身露体的女兵,还有一些旖旎风光藏在草丛里。做人不能太固执,一条道走到底未必是好事,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不仅保命还能磨砺性子。最毒妇人心,果然所言不假。如此人烟罕至之地!谁没事会跑来古林里溜达,竟设下如此重重防卫。她们就不怕这些小东西,哪天心血来潮越界要了她们性命?”说罢,又抬头看了看来时的那块孤岩,脸色和脚下的土一样沉默。
“虎头蜂不会飞窗进去”他甚是笃定,在狭小地方里,除了偶尔路过的小老鼠,他从来不曾听见嗡嗡声,“蛇会爬上水塘,但是那些蛇从来不会爬出水塘。”
“这世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是这些完全不受控制的小家伙们,没有人知道它们的计划。”田老头摸着鸡皮疙瘩遍布的手臂,倒抽一口气。“臭小子,到底为什么一定要从这里走?”
经验老者终于问出了疑惑,比野人估计的时间已经长了许多。
“我不相信!她们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他坦白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我不信天阶上神殿里的那些女人,不信杏树林的老祖母,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反复无常的族长。”
田老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许久之后才缓缓问:“重要吗?”田老头收起了畏惧,认真地看着他,“入乡随俗吧。人家拉开的大剧,你不演,起码也得看完。”
“你也不信?”他颇为吃惊,“我以为你也是其中一人。”
“等你见到天神,记得给老子引荐。否则,这可能只是给野人下的套。”田老头打量着他,似乎在犹豫着到嘴边的话,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臭小子,果然是长大了。”
“野人真的那么蠢?”曾经,他的确愚蠢至极,但如今已然今非昔比,别人可以不知道,但田老头必须清楚这一点。
“你觉得呢?”田老头反问,略微浊色的眼眶爬满了好些血丝,然而眼神却依旧犀利,来来回回检查着野人的表情。
“你的戏,打算怎么演?”他攫住第三只眼睛不放。
是时候了!起码他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经过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足以教田老头掏出袋底示人。
老怪物的提醒犹言在耳,字字响亮;“天大地大,荒极皆不可容身。你认为田老头所犯何事,又为何必须逃亡到南方野林呢?”
这个问题一直扎在最深处,一时冲动问出了口,就当是好时机。他在等待答案,眼睁睁看着汗珠子从鼻尖坠落在嘴唇之间,流进嘴巴里,竟还是咸的。
丑脸如木炭,在眨眼之间舒展纠结的五官。“重要吗?”田老头显然不打算回答。“野人可一点都不愚蠢,至少有眼睛可以注视,有耳朵可以聆听,有脑子可以琢磨。老子来野林已经很久了,有时候以为自己就是南方野林人。家乡,那是梦里的旧事咯,想起来也没什么味道了。忘记的事情,何必自讨苦吃,要硬生生地想起来呢。”
日头已经西移,毒辣却不减灭,从树冠的斜边到进来,让树下的阴郁变得深沉一些。
“你爹对你不好?”他脱口而出,立即补充解释道,“你在梦里常常求你的爹对你手下留情。”
“要这么早说遗言吗?”田老头摇头。“忒不吉利了。”
“随你,不说拉倒。”他故作轻松,表示兴趣不浓,却目不斜视,恨不得钻进这双眼睛里勾出所有的秘密。
“还是先顾怎么活命吧。”田老头避而不答,遂而提醒他。“老子若是要死了,一定会给你留下遗言,不会暴毙。只是,古藤女族的秘密,好像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吧?就算弄清楚了,又如何?难不成你对族长之位有兴趣?这么多的女人,你的小身板可吃不消哦。”
“古藤女族的秘密,真的只是古林里一个古老部落的秘密吗?”他若有所思。
“不然呢?”田老头说。
顿时泄气。“走吧。”他失去了兴致,指着远处尽头的水塘入口。“别忘了,外面的蛇林我们都能安然无恙,区区一个水潭有什么好怕?”
一巴掌飞了过来,转瞬却揉了揉左肩。“臭小子,不早说!幸亏你还记得这一茬。”田老头摸着腰上的驱蛇宝贝。“还等什么,遇蛇杀蛇遇人......遇见女人还是要怜香惜玉一番。”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忍不住嘲笑,只见表情没有笑声。忽然念头一转,继而打探,“暗夜钢军的衰败都是你的阴谋诡计吧。”
“想不到,老子在臭小子心目中地位这么高大。老子区区一个外乡人,有何本领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将守护南林的暗夜钢军消灭。”田老头露出了一个难得清爽的笑容,“此生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老子自问没有这番本事,此等大志就由老子的儿子来实现吧。毕竟,暗夜钢军也太老了,也该换换新鲜血液。”
树枝落叶瞬间喧闹起来,嘎吱乱响,尽管他们已经将脚下的力量卸掉,尽量蹑手蹑脚。
走两步,他都忍不住要注视头顶的动静,七八个鸡笼子就挂在头顶上,野人之怒就算是烧成灰烬也无济于事。脚下的每个声响都震动他们的耳膜,牵动他们的心脏,只教骨头发虚,如枯萎的竹子空荡荡的,找不到任何踏实的力量。
墙根终于抵在脚尖前,两个人才呼出一口气。四目相对间,彼此努动了几下嘴唇,谁也没有挤出一个字。
暗绿色的水面上的漂浮着一层落叶,塘边水草缠绕不休,几只小青蛙在水边跳上跳下,时不时发出呱呱声。
水塘入口安静地躺在墙根下,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喜极而泣,忙乱之中泛起了层层涟漪,缓缓荡漾,最后在绿草处挤来挤去。
“活水?”田老头有些诧异,手指着墙角下。“你听,是不是?”
“难道要死水?”他甚是疑惑。
“老子本以为就是一个老蛇窝。”田老头面有难色,“她们就不担心小家伙们上窜下跳?”
“又不是你。”他反唇相讥。
“不会这么巧吧?”田老头止步,继而后退几步。
“水塘的水应该是从地底下引上来的。”他告诉田老头,“古藤女族周围到处都是泉水,有地下水不足为怪。”老头突然而来的瞠目结舌活像他刚下山时的模样,令他有气难发。
“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说个痛快?不就是水,不从地上来,难道还从天上来?”他几乎咬着牙说话。
然而,田老头压根儿没有听见。
半响之后,“生命之泉?”田老嘴里又蹦出来一个新词,一副失魂落魄相,仿佛水底跳上来一个**正在水面上搔首弄姿,根本没有在意身边还有一个疑惑的眼神在等待。
憋屈至极,心急如焚,可破左耳不再理睬更不想提问。
人族的语言反正以后有的是日子可以学习。他越是求知欲强,田老头就越得瑟。人族喜欢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尤其讨厌。这点树子诠释得很彻底,仅仅因为比他先进入木屋。或许人族也有一手札,写满了关于做人的条条,那时,他倒是不介意借来翻一番。如今,野人不也说人话了吗?他相信,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起码人族的那一套繁琐,他已经学得差不多。
做人有何难!
好一阵子之后,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田老头悠然抬起眼皮,说:“在巡逻的队伍里,常听老士兵说,南方野林的地下水是生命之泉。”
第三只眼睛在等待亟亟待解的眼神,他把头轻轻一别,四目错过,将那张越发丑陋的老脸留在耳朵的前方。
“不过,老士兵早就化成白骨了,他们说的话自然也做不得真。什么生命之泉,老子家乡的水都来自地下,那岂不是生命之都。”田老头自言自语,没有住嘴的打算,一改往常的吝啬,继续说了起来。“你知道,那些老掉牙的传说都是专门哄骗无知的小屁孩,老子觉得听听也无妨,好打发沉闷的阴寒之夜。不过那些老士兵言之凿凿,好像说那水是孕育生命的源泉。其实,小狗都知道,母狗才是娘。这种话也就骗骗三岁孩子。依老子看也就那些老士兵闷在野林太久,犹如井底之蛙,不自知不自辨。臭小子,你看看这发绿的水多脏啊,你敢喝吗?伶俜山的泉水是不是比这干净透彻?”
“当然。”脱口而出刹那,他已经后悔莫及,该死的,又上了老头的当。
“暗夜钢军的老士兵几乎都是来自各个贵族家庭,有什么故事也都是他们的祖先传下来的。兴许、可能,指不定南方野林真有喝了可以生孩子的水也不一定。”
“水怎么可能生孩子。”这话连野人都不信。
“暗夜钢军深信不疑,每每遇见低处的水源都要细细查看,恐怕喝了生命之泉,亵渎了神灵,惹来惩罚。”田老头的脸上皱褶出许多道担忧。“无风不起浪,真的要下水吗?”
“堂堂暗夜钢军的老士兵,不会怕这点水吧?”他憋不住爆出笑声。
“老子只是不想怀孕。”田老头探头而望。
“那你先变成女人。”他建议,继而一作想,急忙摇头。“又老又丑,天下第一。”
“万一是生命之泉呢?”田老头吸了一口气。
“正好,以后你不用找女人就可以传宗接代了。”
“臭小子,老子说正经的。”
“你怕水?”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紧张兮兮的田老头。
“万一是生命之泉呢?”田老头重复道。
“试试看,不就知道了。”他说,伸手抚摸着田老头的背部帮助老头舒缓紧张,然后猛然一推,“反正我不信水能生孩子。”
田老头砸头朝下扎进水里,绿水立即扑咬而出,从他脚面上漫过去。
“从来没有见过男人可以生孩子,正好可以看个新鲜。”他哈哈一笑,随即纵身一跃跟进水里。
噗通声响起,余音在墙根下打转久久才消匿,嗡嗡声依然。
水草立即从水底反弹起身,树叶缓缓浮起来。
丑陋的小鸟昂着小脑袋,站在树枝上叫得又欢快又难听,全然无半点自知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