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死了好几个老娘,天穹哭丧的脸已经坠落至山腰,宛如无数个干瘪成片状的奶袋子耷拉在肋骨上,随风拽拉。
风从残破的左耳呼啸而过,恶狠狠割着他的脖子,脚后跟扬起碎石泥土。不用回头张望,他知道银狼绝对不会落下,然而他还是转头了。混沌中,银狼正从他的侧面飞跃。
猎人绝对不是可欺负的蠢猪,特别是红着眼睛的猎人,那和饿极了的老虎没有区别。
猎人手中的弓箭始终对着前方穷追不舍,尽管跑在前方,可他仍然能感受到背脊的阵阵凉意。如果说野林之中,最可怕的敌人是谁?毫无疑问是猎人,他们是野林所有活物共同的敌人,擅长设下各种陷阱,有着最锋利的利器。
无论是各个部落的野人还是凶狠的动物,只要遇见,猎人从来都是抓抓抓杀杀杀。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意外,除非能侥幸从他们的陷阱绕道,或者比他们的箭更快。
紧随在银狼身后,破左耳从山崖侧面直越下,身子如落叶飘下。旋即,银狼钻进了一人高的野草中,他重重地摔在草地上。浑身骨头散了架,疼得无力哀嚎,还没有等骨头归位,立即爬了起来,奋力追上银狼。他清楚,只要能追上银狼,才有活命的可能。
在猎人眼里,能喘息的都是他们的目标。他们是野林最凶残的恶徒,宁愿错杀错捕,任何活物皆不放过。只要是被猎人盯住的目标,几乎鲜少有逃命的可能,因为他们从来不会放弃已经唾手可得的猎物。何况野人和狼本来都是猎物,且是上好的猎物,耳边响起了白萝卜的话。
猎人如蟒蛇,一旦盯住了猎物就不会放弃,缠着猎物直至窒息。这个嗜血的家伙肯定是尾随着脚印寻迹而来,否则不会等到了山崖边才发动捕杀,摔成泥巴样的猎物可没价。他知道此时后悔,已经没有什么用了。只有跑,跑得越快越好,猎人的箭可不是乌龟。
一只竹箭从他的发间穿过,直直咬着银狼的尾巴。“银狼,快跑。”他嘶声喊叫。“别管我。”一声声长啸在风中摇摆、溃散。
“该死的,一定是刚刚摔坏了。”他呲牙裂嘴,迫不得已减慢速度,越来越慢,脚踝的疼痛抓住他钉在草地上不允许他逃跑,气喘吁吁的猎人旋即追了上来。
猎人站在一臂长的地方,弓箭翻开了野草,腾出了空间,皱着眉头俯视他。“野人?”似乎十分不满意,咒骂了几声,“野人也行,好歹也是野物,虽然比不上那畜生,但总不算白忙活。”
“你未必能打赢我。”破左耳扬起脸直视着猎人烧红的眼睛。“野人和狼一样不好对付。”
“会说人话?价钱可以翻几倍。”猎人眉头一松,露出笑容,“会说人话就能当奴隶卖,不枉我从山坳追到山崖。”猎人低头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谁要和你单打独斗。今天才知道野人怎么死的,蠢死的。”
哈哈哈哈,猎人的笑声爆开,淹没在阴冷中。草丛里的几只兔子立即拔腿逃命,狐狸还在撕扯着竹篓,时不时发出凄惨的呼救声。
山坳?真不应该在空旷的地方喝水,竟浑然不觉有尾巴。“缩头乌龟的猎人就会躲在暗处!”他咒骂道。“你是个懦夫,只有胆小鬼才不敢接受挑战。”
“激将法?”猎人有些兴奋,满脸涨红,酒气朝外直喷射,“野人不少见,这么聪明的可就独独你一个。通了人性的野人,可比狼值钱。可惜了那一身银色的皮毛,贵族夫人小姐一定会喜欢得不得了。”说罢,眼神开始循着狼迹。
“猎人怕输给野人。”他忍痛爬了起来,昂起下巴对着猎人。“你要是有胆,我们就决斗。”
“哈哈哈哈,蠢货,我只要抓住你,一年都不愁吃穿。”猎人从腰间扯下一捆麻绳丢在他脚边,“自己绑上,我省只箭,你省点血。”
“你才是蠢货。”他挺起胸膛回击。“除非你打赢我。”
“还不是一般蠢。”猎人直摇头。“等我卖掉你,人的铁鞭自然会教你如何低头,乖乖学会臣服。到时候你会比兔子还温柔。”
“绝不。”他回答,朝着猎人亮出他锋利的指甲。“兔子才不温柔,你这蠢货。”
“野人就是野人,通了人性还是个愚蠢至极。”猎人掏出了腰间的铁刀子,一看就知道是不久前磨好的,晃着震慑人心的锋利。
在猎人猝不及防之际,破左耳已飞身扑了上去,伸手就从猎人的脖子一路抓下,一阵湿濡钻进他的指甲缝隙里,血腥味直扑鼻。凄惨的哭嚎从老烟嘴里喷射而出:“天杀的野人,你会死得很惨。”
血水随着动作飞溅在四处,他知道嗜血的动物嗅着血味就会纷涌而至。如今林子里,阴寒愈烈,食物却已没有从前充足。
猎人不甘示弱,一个反扑,握着铁刀的右臂回收,死死地锁住了他的脖子,难以挣脱,他近乎窒息。就在这时候,一道银光从破左耳的头顶扑下,猛然抓住了猎人的脑袋。刹那,惨烈叫声、狼嚎都混合在一起,草丛里宛如战场,草压倒一片又一片。周围站着兔子、野猪,树顶上还冒出了几张惊恐的猴脸。
顿时沸腾了。
“好样的!银狼,抓他咬他。”他忙着呐喊。
猎人的手臂松开,他用力朝后挣脱,滚了一圈,踉跄站了起来,看着银狼将猎人扑到在地,取得了绝对的优势。挥舞手臂,他疯狂怒吼助威。银狼没有留下任何缝隙,他观察了数眼,都找不到加入决斗的时机。无数血痕雕刻在猎人脸上、脖子、胸膛、手臂上,五官转瞬模糊,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一张人脸。
四周的树林越发热烈,各种欢呼声充斥在耳。然而,乱哄哄嘎然而失,小家伙们纷纷逃窜,林子骤然安静下来,令草丛颤栗。破左耳环顾四周,不知道是虎还是谁?银狼也抬起了头,和他对视一眼,达成一致意见。
风把血腥味送到了每个鼻孔下。
“跑!”还没有等他发出号令,银狼已飞入草丛,他紧追着一团银光,不做任何张望。前阵子,他刚赢了一场决斗,伤势还没有复原,现在绝不是再次逞能的好时机。
一阵苦追猛赶,来不及止步,他撞上了停下等候的银狼,抱成团翻滚在地,幸有大树及时拦截住。只是大腿骨被撞个扎实,仿佛要从腰下撕裂掉落,疼得他呲牙裂嘴,冷汗直冒。
“该死的猎人。”他边咒骂边吐掉嘴里的土,准备离开前他对着猎人方向发誓,“再有机会,定然会让你后悔碰见我。”银狼一声附和,旋即发出警惕的提示。
循着银狼的目光望去,那草地低处,一大一小的两只老虎将猎人围在中心,猎人身上还裹着虎皮,此时格外毒眼。两只老虎充耳不闻猎人的哭嚎,腾出了厮杀的空间。谁赢了,猎人就是他们的晚餐。
刀片半的爪子似曾相识的,“那不是和我决一死战的小老虎!”破左耳惊呼,幸好老虎对吃野人没什么兴趣。今日,所有的事情都凑在一起,许久不见的老虎,竟然越过边界,而且还是两只。
本是为了争夺地盘,因为猎人的出现,两只老虎改变主意,决定争食。多么难得一见的决斗啊,他可不想错过,逼着银狼和他伫立观战。
深山里一声声狼嚎,谁都没有空听辨真假。毕竟从来没有见过群狼出没,只有银狼坚信人族嘴里的传说,老朝深林出呆望。
“这家伙长得真快!”他羡慕不已,几年前还分辨不出野猫和小老虎的区别,总误会它们是兄弟俩。可野猫的身子无论如何长大,都无法企及老虎。眼前,这个成年老虎断然不是从前的小老虎,浑身都散发着绝对的虎王之息,从头到为尾,足有两个半自己的身长。
另一只老虎虽然也颇具威风凛凛,却远不及小老虎庞大。狡猾的猎人却趁着虎王对峙的空隙,爬了起来,朝身后最近的一棵老树狂奔,迅速爬上树梢。
老虎纷纷回头看着猎人,耳朵转向前方。他自然熟悉这个动作,那是进攻的信号。
“废柴猎人!”他嘲笑道,“老虎最喜欢爬上树找光。”
老虎开始缓缓靠近老树。
猎人一脸震惊,直摇头嚷叫:“不会,你们不......会......不会爬树。”
“蠢货!”他再度发出嘲笑。
转眼,猎人已经跳下树,如球滚动,朝山崖边狂跑。旋即,只听见一声凄惨的“啊”。
猎人自杀了!他奋力逃跑的方向,正是和银狼常常休憩的悬崖。两虎见晚餐已经滚落在崖台上,摔成一片血红,便扭头离去,再寻食物。然而,其他愿意冒险的嗜肉者却纷涌而至,一场抢夺在所难免。
“活该。”他举起拳头欢呼,“真是便宜他了。两只老虎为何不决斗呢?”期待的精彩并没有发生,无比遗憾。毕竟两只老虎决斗的场面也是难得一见,随即恍然大悟,他直朝自己脑袋一巴掌,“那身子小的定然是母虎,刚才它们根本不是为了决斗,而是为了生小虎。”于是悻悻然转头对银狼叫道,“走,我们回石洞。”
银狼一阵嘶鸣,旋即趴在地板上,怎么叫唤都不愿意起身。
“我不会让白爷爷打你。”他用力拍打胸膛数下作保证,随后露出了笑容安慰道,“你真是越来越像小白了。”
狼头山邈远处,突如其来杀入一阵阵的狼嚎声,声声急促。
绝对是狼声,而不是相似的风吼,他立即盯着银狼。
倏然,银狼噌得站了起来,对着山顶,拉直脖子长啸,声声应和,此起彼伏。
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抽空了他的胸膛,他害怕极了。“银狼。”他再度催促。“回家,我们回石洞。”狼嚎震动着他的胸膛,把水分从他身体里逼出来,在眼眶里逗转。
“回家,听见没有,银狼回家,回家!回家......”他几乎哀求。
然而,山顶上的狼嚎越来越急,就像洪水催命似的。狼眼失去了往日的温顺,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无比精神,却都被深处吸了去。
银狼在他脚边绕着走了两圈,倏然飞跃而下,朝着狼嚎方向径直向前。在对面的山坡上,银狼停下来了,望了他一眼,随即头也不回窜入树林里,只在风中留下决绝的背影。
“不会的。它一定会回头,他是我的狼,绝对不会丢下我,我们同吃同住,是好兄弟。一定是去和同伴打招呼了,打完招呼它就会回家。”他自言自语,眼泪倒在胸口,“今天还没有找到食物,它一定是去帮我找食物。对,一定是这样的。”
向往常一样爬上树,他闭上双眼,始终关不住眼泪,强拼命迫自己入睡。“我睡醒了,你一定要回来,否则我就不要你了。”
平常,只要睡醒,就会看到银狼站在树下守着他。许久之后,眼皮沉重如岩石坍塌而下。
果不其然,如他所想,睁开眼睛时,就远远看见它叼着一只小羊丢在树下。
他跳下树,银狼飞奔扑来。他上前张开双臂,抱住它一阵翻滚嬉笑,“银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它长大后的第一次抓食,也是叼回一只小羊丢在他面前。
拖着小羊,一人一狼如往常一样朝着石洞的方向飞奔,想想烤羊腿的美味,口水迫不及流出来。
“啊,疼死了。”他摸着腰,看了一眼折断的树枝。倏然站了起来,顾不上搓揉疼痛之处,四肢贴地。随即扬起脖子,他朝着前方连绵山峦呼唤。“银狼!”野人之怒疯狂落在地上。
直到再也没有眼泪可以流下来,他终于明白:银狼回家了。它回到那个只属于狼的家,就像小白的家有母狗和公狗,或许还有更多兄弟姐妹。
“银狼,你要记住我!记住我!我叫破左耳。”一声狼嚎,随后树林已恢复安静。
蹲坐在地,眺望许久,最后他站了起来,环顾群山,不知根在何处。抹干泪渍,见山下炊烟扭曲,“白爷爷一定饿了,小白那废柴可不会抓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