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是啊……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在得到哥白尼的回应之后,托勒密叹了口气,她知道,哥白尼的今日又没有任何变化,即便如此,作为哥白尼的学生,她依旧会试着和哥白尼交流一下,虽说她知道,这应该无法得到回应。
托勒密·埃波里奇·伊莎贝尔,女,哥白尼的学生,或者说,哥白尼曾经的学生,和曾经的哥白尼一样,托勒密对‘天空’也心存向往,然而,她并没有离开过拉芙兰,这位从罗曼口岸出生的女孩,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
她已经开始步入中年,她剪去长发,只留下了干净利落的黑色短发,她的身材并不明显,常年的单调工作让她的身体有一点轻微的走样,她自己并不在乎这一点,随便吧,这些都不重要,在和哥白尼打了招呼之后,她就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工作。
在灰蓝色的天光渗入彩绘玻璃时,托勒密已经站在教室的桌前,擦拭那一个老旧的铜烛台,她的手指抚过那些缠绕着藤蔓花纹的金属沟壑,潮湿的雾气正在门外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肉烛在那黄铜器皿里发出轻微的蠕动声,她擦拭着琉璃罩,望着那小小的火光在里面跳动着,这是一间教室,但也只是一间教室,这里没有学校,所谓的教室也不过是孩子们学习一些最为基本的知识的地方,罗曼口岸并没有足以支撑起学校的孩子们,那些父母在工作的时候无暇照顾自己的儿女,索性就送来这个教室之中。
托勒密的工作就是这样,给那些孩子们讲些故事,或者教导他们一些可能会用得上的知识,直到中午亦或者下午的时候,那些孩子们的父母有了空闲时间之后,他们将孩子接走,并对托勒密表示感谢,每个月的开头……或者末尾,那些父母便会送来一点钱,作为托勒密一个月的薪水,这种工作持续了很多年,托勒密知道,很多年。
她揉了揉因为运动过度而变得劳累的双腿,孩子们的活力总是让她感到有些吃力,曾经……在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她还能够连续运动数个小时,那个时候的过度运动也导致了她的双腿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毛病,就像是现在这样,她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一点点的卡壳,每一次的活动都要伴随着一点顿挫感。
……不舒服。
直到最后一位孩子被父母接走,时间也接近了正午,今天的孩子们离开的很早,可能是因为远处坠落了一个恩泽的缘故,对于罗曼口岸这个小地方来说,黑色之中落下一个恩泽也是足够谈论上三四天的话题,就在不久之前,那些孩子们就是这样——心不在焉,一直看着窗外,托勒密知道,那些孩子们的心已经飞向了远方,飞向了那一个落下来的东西。
恩泽。
托勒密关上了教室的门,迟疑了片刻,她将窗户也关上了,教室的窗户被色彩覆盖,如果不打开的话,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教室之内的模样,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一扇门锁上,还是锁上安全点,若仅仅只是合上了门扉,保不准会有人直接推开门走进来。
“不论我做的是正确或者错误的,请不要阻止我。”
托勒密穿着一身并不算合身的袍子,深色的袍子,因为时间太过于久远,这袍子已经有点褪色了,她拉着袍子,裹紧了些许,哪怕现在是一天之中最为炎热的时候,她也感受不到多少温暖,没关系,和她现在要准备做的事情相比起来,温度只是一件小事。
她从口袋之中拿出一把钥匙,她摸索到那金属的柜子旁,用钥匙打开柜子——在柜子之中,一个精巧的模型正在静静放置在那里,她用自己的双手将模型捧出,放置在桌子上,她的动作极为谨慎,好像哪怕只是一点点轻微的触碰,都会让这一个模型失去它的精巧。
在取出模型之后,托勒密又从那一个柜子之中翻出了一些工具和零件,显然,这一个模型就是托勒密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写满了公式和结构绘制的纸张,以及两支笔,她将那几张纸平铺在桌子上,按照顺序,这便是整个模型从最初的诞生到如今的构成,她拿起那一支黑色的笔,沿着上一次未完成的步骤继续书写下去。
那是流淌的公式与符号。
天文学,数学,还有一些物理学,这些东西共同构成了托勒密手中的文字,她在调整这一个模型的轮廓,精修那些细节,每一个齿轮的排列,每一个指针的转动,在书写到某一个部分的时候,她就会用零件在模型上调整,逐渐丰富模型本身。
那个模型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在平台的上空,还有几个不规则的块状物,那些块状物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丝线垂吊着,就像是在模拟悬浮在空中的模样,在她没有接触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个模型是静止的,然而,镶嵌在模型旁边的那一个小小发条似乎在告诉所有人,这一个模型并非只有静止不动的状态。
“……如果它们并不具备‘实质’,那么它们就不会具备质量和重力。”托勒密自言自语着,“这就违反了规则……哪怕是天使的创造物,在某些条件下也应该和物理规则相接触,并不存在质量的物体也不会阻拦任何光线……”
“你在做什么。”
并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这一句话在托勒密的身后响起来的时候,她的双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原本捏在手指之间的螺丝也掉落在了地上,不对,不对,她应该已经把门锁上了才对,为什么会有人进来?为什么会有人进来?
“托勒密。”那人接着说道,“你能够解释一下,你面前的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吗?”
“……伊,伊纳里图。”托勒密挤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你怎么进来了?”
“如果我不进来,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我会将这件事上报,至于你,你就等着接受教会的处理吧。”
被称为伊纳里图的男人明显愤怒了,他的表情毫不遮掩——当然,这个表情只有一半,因为他剩下的那一半面庞被火焰灼烧,只剩下了骇人的伤疤,同样的,那半张脸,那属于‘左侧’的半张脸上,那左眼的位置被一块黑色的布遮盖,他那点细碎的黑色短发似乎也因为他的愤怒而竖起了一点。
……呼。
然后,他的情绪又收敛了回来。
“托勒密,自己的行为要自己承担。”他说,“我要去找老师,至于你……你就等着教会的人过来,他们会讨论如何处理你的问题,卡尔蒂安到这里并不需要多久,我回去也不需要多久,我本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等一下!等一下!”
托勒密抓住了伊纳里图的手。
“我已经有了成果……相信我,这个模型结合了老师曾经的理论还有我的发现,我们能够找到那些东西的本质,它可以模拟出整个天空的构成,那些……那些赐予我们构造物的地方,我们能够知晓那些地方……”
“够了!”
伊纳里图甩开了托勒密的手。
“问题根本不在这里,托勒密,从一开始——你搭建这个模型这个行为本身就是错误的,我们不应该去探究天使的本质,祂们的奇迹也不是我们应该触及的!”
伊纳里图喘着气,他捂住自己的心脏,他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依旧在猛烈跳动,他看着桌子上的那一个模型,就在这个时候,他发誓,在这个时候,在这一个瞬间,他真的有一种毁掉这个模型的冲动。
“……我给你半天的时间。”
短暂的沉默之后,伊纳里图说。
“我只有半天的时间,今天晚上我就得启程回卡尔蒂安,在今晚我会过来,在那之前,你自己把它处理掉,不论是拆掉也好,烧掉也好,我不希望看见它。”
伊纳里图的声音在托勒密的耳边响起。
伊纳里图就这么走了,托勒密看不见他是什么离开的,正如她没有看见他是什么进来的,她知道伊纳里图是什么样的人,不只是伊纳里图,卡尔蒂安,那个充斥着狂信徒和虔诚者的城市,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亵渎天使的行为存在的。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探寻天使本身。
“半天,半天……我还有半天。”
但这并不会让托勒密退缩,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回到了桌子旁边,她看着那一个已经接近完善的模型,她不知道完成这个东西还需要多久,但她还有时间,哪怕只是半天也是时间,半天,十二个小时,足够吗?或许,或许足够。
她当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最后的半天内完成这个模型,可若是失去了这半天,她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再进行这一个模型的构造。
她拿起零件和工具,拿起黑色和红色的笔。
还有半天。